34、寸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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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飘洒多日的雪终于停了。夕阳从云层的裂缝中露出苍白将死的脸，疲倦得仿佛被囚禁太久终于重获自由的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心，也不知道如何梦想了。
一老一少走向边境的小镇。两个人都是脚夫打扮，身上穿的都是灰不溜秋的短打。年轻人破破烂烂的棉袄甚至露出了棉絮，而且腿上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但他还是把仅有的一匹马让给了老人乘坐，自己牵着马走。
这一老一少仓皇的模样，看上去像饥荒年里逃难的难民。
但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万圣阁前阁主和前少主。之所以要加一个“前”，是因为万圣阁理论上几个时辰之前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的预言都成真了，你现在很得意是不是？你终于对了！你是不是在想，那些活下来的人对你肯定都感恩戴德，对吧？！”
朱文圭骑在马上恶狠狠地骂着。他的坐骑懵然不觉地被方思明牵着往前走，甚至耳朵都没有动一动——可怜的马儿被枪炮的巨响震聋了耳朵，若不是方思明一边牵着它，一边时不时拍一拍它的脸颊和脖子哄着它，这马是断断不可能安心地乖乖驮着人走的。
被这样连猜忌带骂了一路，方思明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难过了。更何况他已经知道，如果他情绪激动，驮着朱文圭的马也会跟着发性，会尥蹶子甩人，这一路上，这马已经惊了好几回了。
所以，他只是回头，对朱文圭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义父，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朱文圭几乎把眼睛瞪出来，盯着方思明反复地看。他不敢相信方思明心里没有一丝怨恨，也没有一丝对他的鄙视。事实证明，整个吴王七星阵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从他的手下在蝙蝠岛上拿到地图开始，他就上钩了。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一步步放弃在中原、江南、金陵积累多年步步为营的基业，孤身冒进，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塞北甚至边境。然后，抱着满脑子拿到吴王秘宝就能一步登天的梦想，一步步走向那个边境外的山坳，被无情的炮火湮灭。
最后之所以能够逃命，是因为方思明几次三番苦劝之后，他终于勉勉强强同意了方思明的“瞒天过海”的计划：派一个和他身量相似的手下易容成自己的模样，走在了队伍的中央，而真正的朱文圭和几个核心的下属，包括方思明，都扮作车夫走卒模样，在队伍的最末押运辎重。而且，方思明还趁机和所有的下属推演了各种情况下一旦遭遇突袭或者围攻时如何应对，如何分头突围，暂时潜伏在各自熟悉而且万胜阁平素又极少涉足的地区保存实力，等待重新集结的信号。
当然，方思明也没有料想到他们会遭遇如此规模的火器袭击。他当初和原随云联手袭击天机营的时候，曾经准备过如何抵御火器袭击，但那个年代火器毕竟稀罕，天机营动用火器必须是出现危及战事或者有皇帝的特批。所以在天机营的时候，这个准备并没有用到。但时隔几个月，他在关外边境还是用到了。
多亏了方思明的计划，真正的朱文圭一直处在攻击最少的队伍的末尾；也多亏了他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朱文圭和他周围的人利用马车辎重为掩护，侥幸逃脱，然后按照之前的计划，立刻四处分散藏身。
朱文圭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这一次和仿佛未卜先知、准备充分的义子方思明相比，他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稀里糊涂地就上了别人的当。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多年的经营怎么会如此化为乌有？吴王的秘宝究竟在哪？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等着他的发现吧？不对，这不对！他怎么会被方思明救了！他怎么会连方思明都不如！
“回去！我们回去！”朱文圭忽然在马上大叫起来，“我们接着去找！我不信！我不信！吴王的秘宝一定就在附近……一定！”
朱文圭在马上乱动，可怜的马本就惊魂未定，现在更是吓得不轻，原地乱踢乱踹，方思明费了好大的力气，那匹马还是没能安定住，终于把朱文圭从自己背上掀翻下来。
“义父！义父……”方思明赶紧去扶朱文圭，“现在追兵还在附近，我们先找地方安顿下来。”
朱文圭的眼中只剩下癫狂和无助。他现在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是后世早高峰一群挤着出地铁的上班族，全都要往外跑，结果你推我我推你，谁都出不去：一个念头说，现在立刻往回走，接着去大青山找吴王的秘宝；一个念头说，方思明必然居心叵测，杀了他，现在杀了他；还有一个念头说，不行啊，还是逃命吧；还有一个念头说，我的药膳呢？在喝一碗药膳，一定会觉得什么都好了……结果就是哪个念头也没有彻底取得对身体的控制权，最后他一边像个泼妇似的胡乱捶打着方思明，一边还是被方思明硬扶上了马。
方思明继续牵着马走。他现在已经知道朱文圭看见他落泪的样子就会暴躁，就会生气，所以他只能背过脸去，让泪水在冰冷的空气里在脸上结冰。真的好冷，关外真的好冷，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像被凌迟一般疼。
终于，绕了好大好大一个圈子，他身边只有义父，义父身边也只有他——就像在洛镇时，义父保护了被整个世界遗弃的他，独自带着他，离开了原来那个把他当做怪物和出气筒的家。
他现在也要保护被整个世界背叛、欺骗的义父。
天色全黑时，方思明终于带着朱文圭在一座小镇上找到了一户很收留外人过夜的人家：那家主人一方面是看见方思明手里的银子分量挺足，一方面是因为看着前来投宿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扶着个半疯的老父亲，满面风霜泪痕，实在是太可怜了，于是给这对父子安排了一间客房，还专门从厨房的房梁上拽下来一串肉干给他们做了晚饭。
“义父，您再忍忍。这种穷乡僻壤，人家也是拿了平常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给我们做的晚饭，您多少吃一点，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您说的那个药膳，我连方子都没有，实在是做不出来。”方思明哄孩子一样地哄着朱文圭，“……天色太晚了，您也累了，睡吧……”
朱文圭忽然一把将方思明推开：“有马蹄声！他们追来了！追来了！”
方思明诧异道：“义父，您莫不是听错了？什么马蹄声？”
“来了，他们来了！”朱文圭惊恐地睁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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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之外，确实有两队人马。
“对面是张千户张大人吗？”原随云嘴角依旧带着笑，“真是巧遇啊！”
锦衣卫的张千户哼了一声：“什么巧遇，这一片冰天雪地，我就不信万胜阁的人敢露宿野外不怕冻死。附近只有这么几个镇子，要搜捕，必然是挨个搜捕。别说是朱文圭，就是别的余孽也别想逃掉。”
呵，果不其然，朝堂对江湖人的许诺就是用来打破的。不确定朱文圭躲在哪里的时候，郑三宝什么都能答应。可一旦他们自己掌握了局势，之前说什么都不算数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当时随便说说而已，现在还不是要一个个斩尽杀绝吗？
“看来，三宝太监不想给我这个戴罪立首功的机会，非要把抓住朱文圭的功劳给你们锦衣卫了。”原随云哈哈大笑，“也罢，我争不过你们。我刚刚搜过这个镇子，什么都没找到。时间也晚了，我索性在这里住一晚。祝张千户早日拿到头彩吧。”
“老林，”原随云招呼林教头过来，“张千户漏夜搜寻钦犯着实辛苦，我记得你那里还有几颗预备着给老爷子的千年老参丹。现在看来我们原家父子，以后都要仰赖锦衣卫了。还不快把参丹献给张千户。”
张千户假意推辞了几句，原随云便不嫌肉麻地说：“张千户以后若是肯庇护原家，便如同随云的重生父母。”
千户虽然好歹也是五品官，但江湖上第一山庄的少庄主这般恭维，还是能把他哄得暂时头脑发晕。他一边心说，可算你小子识趣，一边笑纳了原随云的恭维和礼物。
“你小子啊，说不定我以后还真的比你们原家的老头子疼你。”人一高兴，就会忍不住多嘴，张千户也不例外，“可怜你还想着你们家老爷子，你们家老爷子可没怎么想着你啊。你在蝙蝠岛上做的事情，他在郑大人面前，可是一推二五六，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呦嚯，你小子十四五岁就在筹备蝙蝠岛，头三年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他这个当老爹的还真的不知道？”
原随云的脸色一滞。那一瞬间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当年为了给他解毒，原东园的的确确是不惜工本的。常青岛上方宁管事的时候，长年都是省吃俭用过日子，小原随云哪里见过不管多少钱都能闭着眼睛花，就好像把钱不当钱似的阵势。他当时想，不管怎么说，义父原东园也算把他视若己出了。自己长大之后，无论如何也该好好报答一番，千倍百倍地报答。
所以，哪怕他在蝙蝠岛上已经成功金蝉脱壳，哪怕他现在想做的仅仅是带着方思明尽快离开是非之地，哪怕他知道朱棣一定不会轻饶朱文圭，他已经用不着自己亲手报仇，他还是选择了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主动帮朝廷设局对付朱文圭。他只是要“戴罪立功”，让朝廷想着无争山庄多年来替朝廷监视江湖的辛苦，没理由继续刁难无争山庄、刁难原东园罢了。
可是啊，人情和人心，永远是你猜也猜不透的。
真的是猜不透吗？从原东园授意自己的小妾往他房里安插了那三个小丫头，从无争山庄对那几个小丫头的翻脸不认人，他就已经猜出来自己真正的处境：当年的原东园是用钱买命罢了，只不过他的命格外值钱。可是无争山庄也不差那一棵千年何首乌和几万两雪花银子。
只是，那时候的他不想承认，更不想当着丁枫、柳念还有三个小孩子的面，露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挫败表情。
“张千户这话说的。横竖蝙蝠岛出事就是因为塞北地图而起，就是圣上为了搜查反贼设的局。随云也好，家父也好，不过是为了朝廷尽忠。其余的随云不敢也不打算过问。”
“好识趣的小子！”张千户哈哈大笑，终于打马而去。
原随云松掉了脸上僵硬的笑。他现在没心情品味刚刚的对话是否屈辱——因为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不动声色地把朝廷的人挡在这座小镇之外。等张千户走远，原随云立刻从怀里拿出一条波斯头巾，给自己的马闻了闻：那是方思明之前易容时带过的，上面还残存着他的味道。
“阿蝠，乖孩子，我们继续找。就是这里了，对不对？”
那匹他从小养到大，专门从蝙蝠岛一路送过来的黑马，亲昵地用头蹭着原随云，嗅了嗅他手里的头巾，仰起头，把鼻子伸进风里嗅了嗅，接着带着原随云走进了小镇。
那家院子的主人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祖坟上冒出了少许青烟，所以流年格外顺利，财运格外地好：一晚上，两个出手大方的客人，都来投宿到他家了。
原随云还没进院子，方思明就知道他来了。他听出来是原随云的脚步声。在广宁镇的小院子里，他哪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半睡半醒，都能分得清门外走过的是原随云，还是丁枫或者是房东。
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关外山坳里的那个人，果然是你！哪怕只是隔着炮火远远一瞥，我也知道我没看错！
你这个心口不一的骗子！你这个处心积虑的混蛋！
那张地图果然是你搞的鬼！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为了对付义父，竟然能拉的下脸，狠得下心，和朝廷勾结在一起！
你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方思明背靠着从里面上栓的门，哭得泣不成声。原随云已经跟到这里，他随时会扣响这扇门。他怎么可以让原随云或者他的手下看见如今义父神志不清的模样，他怎么可以让义父受到这种屈辱？
果然，片刻之后，原随云真的在扣门了：“思明，是你，对不对？”
仅仅是听见原随云的声音，方思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温热、颤栗起来，头脑在恨他，可是这个身体却依旧固执地爱着他，等待、渴求着他的拥抱和爱抚，像一块铁，不管变成什么形状，还是会被磁石吸引。
许久听不到回答，原随云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个人也和你在一起吗？”
房门里依然是寂静。
“怎么，只是你一个？你别怕，没事了。我会带你离开。之前混乱得很，你有没有受伤？”
终于，原随云等来了方思明的一句回答：“你怎么知道是我？”
原随云笑了：“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当然有办法找到你，也知道是你。”
门里的方思明如遭电击，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浑身瘫软地坐在门边，无声无息地恸哭着。
“思明，那个人大限已到，你再也救不了他了——不，你已经救过他一回，甚至可能是很多次。不管你自己觉得过去欠了他多少，现在都还清了。不管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不重要了。思明，开门吧，好不好？我一直担心你。”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寸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