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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孤灯照夜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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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明的呼喊声在风雪中渐渐沉没。四下望去，苍穹无尽，高山巍峨，寒林莽莽，飞雪凄凄。寥落的天地之间，一个渺小的人，一个人渺小的心愿，就像一粒沙子在大海里翻腾一般，枉自沉沉浮浮，却终归无足轻重，轻而易举就湮没得无影无踪。方思明知道，此时此地或许就是该他魂归虚空了。他杀过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回家的愿望化为泡影，现在总该轮到自己。
可是想到义父、想到原随云，心里总归是不甘心的。他的家就这么没了吗？他就活该和深爱的人从此离散，再也不得相见了吗？
义父亲手抚养他长大，现在却亲口下令将他困在山洞里。等义父回来，他根本不可能活着。义父到底怎么了？义父不应该是这样的！
被义父亲手推到死亡的边缘，方思明这一次是真的慌了、伤心了。他甚至想不起来他那一身的武功该怎么使出来。朱文圭永远是他的心结。他的锋芒在朱文圭面前，永远像奶猫还没长硬的小爪子一样，要么伸不出来，即便伸出来了也不过是给人挠痒。
喊到声音嘶哑，挣扎到浑身无力，但依然无济于事。方思明被人一路拖拽着拖上了山，在峥嵘嶙峋的山道上七拐八拐之后，终于到了一处山洞跟前。那山洞中间有几处拐弯，走进最里面之后，外面的天光就被完全遮住，伸手不见五指。
方思明听见液体倾倒的声音，接着火折子呼的一声被吹燃。方思明这时候看清了周围：这里是山洞尽头的一座石室，石室顶端被几根粗大的石柱支撑，正中供奉着一尊彩绘天官像，刚刚点燃的就是天官像跟前的长明灯。周围墙壁上同样有彩绘的星辰山川——这里就像是墓穴一般。
方思明心跳得极快，他的大脑拼命命令身体要振作起来，趁现在打晕侍卫们然后逃走，可是身体却仿佛被保险栓卡死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把方少主绑在石柱上。”这是翟天志的声音。
方思明这时候才意识到，刚刚倒灯油、点灯的人是翟天志。那盏灯火焰不大，烧得很稳，却很明亮。翟天志倒在灯里的是他为了探吴王墓而准备的掺了鲸脂的上好火油。仅仅一盏灯就照得这里亮如白昼。
翟天志借着明亮的灯火，监督手下人把方思明用铁链子绑了个严严实实：“方思明，你在这里耐心等着就好。这些灯油能烧一天一夜。在灯油烧完之前，一切自有分晓。你越挣扎，死得越快。”
方思明还想说什么，可这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喑哑到发不出声。
翟天志把油灯挪到方思明身边，亲自重新检查一遍捆绑方思明的铁链和铁锁，确认他无论如何逃不出去，终于带上手下离开了洞窟。片刻后，洞窟外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石落下的声音——翟天志用石头把洞口堵住了。
方思明愣了片刻，眼泪终于簌簌滚落。
随云，你在哪？只要让义父过了这一关，我只要看义父平安离开塞北，我就再也不管万圣阁的事情了。我们全都不要再管这个江湖上的事情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些是非之地。我想活着……随云，我想你……
肚子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仿佛有千万把钝刀子在腹腔里刮着脊柱和骨盆，嗓子里似乎有一大股酸水正要往外冒。有那么一会儿，方思明甚至看不清身边的那盏灯，眼前只有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从来没有这么怕死过。他以前确实有过无数次“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死到临头，他的求生欲反而强大到让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也能保持神志清醒，就仿佛有什么人在乞求他的庇护，而为了这个人，他必须坚强镇定起来。
方思明不知道外面的时间过了多久，他只看见灯盏里的灯油一分分一毫毫地落下去。周围不知道哪里传来风吹过石缝的声音，鬼哭狼嚎一般。
等等，如果能听见这个声音。证明这个石窟和外界是相通的。所以，这是个好消息：首先，能通风就不会憋死；其次，说不定还能发出信号向外界求助。
冷静。如果风声能传进来，那就能想办法把求救的讯息传出去。
一瞬间方思明的身体像是连上了什么换挡开关似的，整个身体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五感异乎寻常地敏锐，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听众说道：“别担心，没事。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我死里逃生的事情做得多了，这次……这次也一样。你一定相信我。”
仿佛是这份镇定和信心真的换来了上天的垂帘，在一片寂静中，他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他听见了常羲和楚留香的声音！
他们在一起的似乎还有慕启明、铁云霜和齐天河。掺杂着风声，他们的对话方思明并不能完全听清，但方思明能听出来铁孤城大概奄奄一息或者已经死了，而慕启明的地图已经被夺走，但他还懵懂无知，想不到或者也不敢相信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朱文圭的设局。
现在向他们求助，他们可能出手吗？慕启明没了家，铁云霜和齐天河曾经有近在咫尺的姻缘，现在却要隔着心结，没法和以前一样——这样的痛，方思明自己就经历着。包括他自己，所有人的命运都被万圣阁的车轮碾得粉碎。铁云霜他们不对万圣阁恨之入骨才是见了鬼。
方思明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的火苗又黯淡了下去。
可要是就就此放弃，放慕启明他们下山，这里不可能再有别人上来。这次试了或许不会有结果，可是不试就一定会困死在这里。更何况，除了他，这个江湖上也再不可能有别人告诉慕启明他们当年冰火寨的真相。
可是怎么办呢？方思明的嗓子已经哑的没法喊出声了。
方思明转而摇动铁链，可是铁链碰撞的声音仅仅像是女孩子佩戴的花铃一般大小。若是外面的人仔细听还有可能察觉，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显然都在互相质问和防备上了。
等等，这里手边就有灯，也有“铃铛”……
引梦术！
当初在天机营，他随手教出来几个二把刀级别的引梦术，都能把整个天机营的人都拖回许文武过往的梦境中，现在哪怕是因陋就简，他也能把石窟外面的那些人带回冰火寨过去的梦境。而常羲一定能知道这是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找他。
方思明并无十分胜算，但事到如今，只能先这样相信着。
方思明双眼微闭，振动着身上的锁链：“有人在梦，汝欲往之，栩栩如蝶，吾筮引之……”
真气渐渐与火焰汇合，原本鹅黄色的火焰微微跳跃起来，幻化出五彩斑斓的光晕，仿佛一道道彩虹化成了水波，从方思明身边流淌而去，流出山洞。方思明的五感所及的范围也无限扩大，现在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启明质问铁云霜，问她真能确定冰火寨当年的惨案果真和铁孤城没有关系。
真是痴儿。方思明既可怜，又愧疚。如果放任不管，慕启明只怕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背负着全族的血仇已经够可怜，更可怜的是事到如今，他还在被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何不去当日的冰火寨看看？”
正在争执众人，忽然听见了一个神秘缥缈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这次，慕启明总算看明白了。原来，当年毒杀了冰火寨全族的人，是被他当做玩伴的方明烛。亏他这么多年一直把为族人复仇当做最大的执念，当年为所谓“方明烛”跑腿，导致铁衣堡对冰火寨见死不救的人，就是他自己！
终于恍然大悟的慕启明瞬间陷入癫狂，方思明的体力也再支撑不住引梦术。梦境消散了。冲出山洞后，铁云霜找到了为了保护他们而和万圣阁手下拼死的铁孤城的尸体，楚留香和齐天河不知该先劝住承受了丧父之痛的铁云霜还是该先劝住痛悔得几乎失心疯的慕启明。
虽然天寒地冻，可常羲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在明月山庄，她只是听人说过当日灭门的惨案，但冰火寨的劫数，她算是间接亲眼见了。
她听出了方思明的声音。但是，方思明为什么会用引梦术让他们回到过去呢？在天机营和明月山庄，方思明根本不屑向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可为什么独独在冰火寨例外了？
常羲四处张望，希望能像在壶口村时一样，在悬崖峭壁之间远远看见方思明的身影，可是四周不过是光秃秃的山石。而且被引入梦境的时候，他们是在山洞里。他们所知的唯一入口被铁孤城堵死了，铁孤城和万圣阁在入口处激战，方思明不可能在那里使用引梦术。
“慕公子，刚刚我们所在的山洞到底是什么地方？”常羲问总算冷静下来一点的慕启明。
“那原先是我们族人巡山和警戒用的地道。”慕启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说‘原先’是地道？”
“是的，我记得原来那里还通着别的地方，但是十来年无人看管，土石崩落，往别处的通路就被堵死了。”
常羲冲回山洞中。吹燃火折子，果然，那山洞的一处洞壁显得比其他地方都粗糙很多。别的地方都有简单加以修整的痕迹，唯有这里是大堆未经修饰的岩石碎块。
难道这堆岩石的另一侧就是刚刚方思明所在的地方？
“喂！方思明！”常羲对着那堆石头大喝了一声。
这次没有慕启明等人在旁边争执，常羲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石壁另外一边传来有节奏的金属碰撞声，虽然微弱，但千真万确不可能是风吹动了什么东西而产生的声响。
“方思明，是你吗？”
又是一阵金属碰撞声。
“你怎么了？我可以过去找你吗？是的话，响两下。不是的话，就不要出声。”
叮铃铃——叮铃铃——
另一边，楚留香正要和铁云霜等人离开冰火寨，却被常羲拖回山洞：“香帅，刚刚确实是方思明。他在山洞的另一端，不知道为什么没法说话。他可能出事了。求香帅帮我把这些石头清走！”
楚留香和常羲试过搬开那堆落下的石头，但刚刚挪动了几块，便有更多的土石从洞顶落下来，大有再乱动整个山洞就要彻底垮塌的意思，两人只好作罢。
楚留香带着常羲走出山洞，仔细观察了地形：“小友你看，这里对着冰火寨遗迹中的民居，如果是为了警戒，这个地道一定是通往面对山谷入口的方向的半山腰，我们从外面绕到那里，一定能找到另一个入口。”
两人在山上摸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处似乎有过人工修葺痕迹的山道，但并没有看见地道入口。
来回逡巡几趟，楚留香对着一块巨石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香帅？”
楚留香捡起一颗石子，拉开常羲后退几步，接着运足真气，使出十成十的内力，将那颗石子掷向那块巨石底下的一块小石头。石子和它击打的石头同时碎成粉末，片刻之后，那块看似岿然不动的巨石竟然轰隆一声倒下，露出了后面的幽深的地道。
“香帅你真是神了！”
“雕虫小技而已。我看那块石头的布置很有些机关术的意思。布置成那样需要花点心思，可是破解倒不难——简直是存心等着被人发现和破解一样。”
常羲一边感慨香帅真是博学多才无所不能，一边往山洞里探头探脑。几秒钟之后，山洞里传来常羲的惊呼：“方思明，你怎么啦——”
常羲和楚留香七手八脚地撬锁、解铁链，终于把方思明从柱子上放了下来。
“你还真的来了。”方思明向常羲虚弱地笑了笑。
“我当然要来！”常羲理直气壮道，“不管当初是什么理由，你拜过华山的山门，就是算是华山的人，我可不能不管师弟。万圣阁果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跟我走……”
“跟你去哪呢？”方思明哑着嗓子反问道，“铁衣堡的新堡主和万圣阁新结了杀父之仇，落日马场少主恨万圣阁蛊惑了他的姐妹，欺骗了他的挚友。广宁镇还有朝廷的势力。他们要寻仇，怕是没法拦。”
常羲气鼓鼓，道：“有我在这里，谁敢动我们华山的师弟！”
方思明摇头苦笑：“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你现在嫩得很。才闯出点侠名就和万圣阁的人纠缠不清，这个江湖你以后还混不混了？”
要不是楚留香在旁边拦着，常羲差点把方思明揍一顿：“废了这么大力气把你救出来，你就跟我说这种废话！！一点都不尊重师姐！！”
方思明看常羲气得嘴歪，先是笑，可笑着笑着眼圈却红了：“对不起。之前地图的事是我气急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两次人情，我先欠着你的。但是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私事要办。楚香帅，这里不会有七星秘宝的事了。你送常羲回华山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方思明，”楚留香叫住他，“朱文圭只不过把你当成棋子，就和慕启明一样，你还看不出来吗？”
方思明的声音依然哑着：“义父对慕启明只有利用，可他对我还有恩，有情。香帅放心，我不是去杀人，我只是去救人而已。香帅若是信我，请带着常羲离开塞北是非之地。”
方思明说完，运动轻功，孤孤单单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冰火寨苍茫的暮色中。
常羲的喊声追着方思明，回荡在山谷中：“喂，方思明你少逞强——我看你现在身体虚得很！我才不回华山！我在广宁镇等你——撑不下来你就来找我——我就在广宁镇——”
几个时辰后，终于匆匆赶到的丁枫面对已经人去楼空的石窟，又气又急，号丧一般怒骂：“翟天志你的工程尾款没了！信誓旦旦跟我送信，说你把方思明绑在这儿，他肯定哪也去不了！现在人呢？！人！呢！！（此处省略五十多句大明国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