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北风卷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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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北风卷地
方思明从前极少跟翟天志打交道，所以这次被他不由分说地押出主帐时，着着实实被翟天志惊人的手劲吓了一跳：那双手就像是精准地钳子、枷锁一样，死死地固定住他的胳膊，连指尖都精准地掐住手上的穴道。
方思明从前在万圣阁至多是被朱文圭打骂，手下人看在他不管怎样毕竟是阁主义子的份上，从来不敢造次。他冷不防被人这样当贼似的押着，从手臂开始，整个的关节都又酸又胀地开始不听使唤，像是被牵了线的木偶一样，身不由自地出了主帐。
走出了十来步之后，翟天志主动放开了他。
方思明先是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刚刚朱文圭喊着要把他拖下去打死的时候，他还没找到现实感，但被一个手下人押出帐外，吹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他才如梦初醒，不得不接受事实：他的义父依然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甚至不想见他。
方思明身体冷得快要结冰，以至于转身看向翟天志的动作都凝滞得仿佛重病之人。
翟天志一脸淡定和理所当然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方思明：“方少主，息怒。”
方思明冷笑：是了，翟天志毕竟是奉义父的命令把他押出去。他怎么有资格怪翟天志造次呢！
“怎么，既然义父有令，翟先生是打算把我关起来再打死，还是现在就动手？”
“少主别怪我。刚刚若是少主继续多言，只怕老阁主不仅要亲自动手打死少主，还要迁怒于别人。”翟天志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像写得整整齐齐的账本或者盖房子用的样式图。方思明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设计机关、丈量尺寸的事情做得太多，所以整个人只剩下机关和尺寸，不会和正常人一样讲话了。
“少阁主替自己想想，反正老阁主已经不会再取信与你，你找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在下近来为制造破开吴王墓的机关做最后准备，无暇殴打少主，也没有多余的空地关押少主，少主请自便——不，在下请少主离开冰火寨。广宁镇或者其他地方更适合疗养。如果少主恰有可能投奔的人，请立刻前去。”
冰火寨的冰雪是冷的，翟天志的神色更是冰冷得看不出一丝生机。他看方思明的眼神，就和看他手里的一块木头或者一块铸铁。
方思明反过来死死盯着翟天志，仿佛在怀疑他是被人易容假扮。翟天志在方思明凌厉的审视下，被机关和尺寸消磨得不知人情的头脑终于少许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他眨眨眼，用比几百年后才出现的AI语音还要平板无波的语气反问方思明：“方少主还有什么吩咐？我现在确实无暇殴打少主，但是关少主的笼子还能腾出来一个。”
方思明终于被翟天志噎得大脑短路目瞪口呆。
还好，这个时候姜疏听见动静过来查看情况，他看了看方思明不知该作何种表情的脸，又看了看翟天志毫无表情的脸，“噗”的一声没忍住笑：“翟先生还是继续研究机关吧。”然后，招呼手下，“腾出来一顶空帐篷让少主休息。”
姜疏把方思明领到一间毡子一旦随风抖动就簌簌往下落灰落土的破帐篷里。他裹着一身寒气，自顾自坐在刚刚烧起来，冒烟冒得正厉害的火盆旁边，甩了甩沾满一头红毛的雪花，招呼方思明也坐下来烤火：“少主，我自己住的也就是这样了，将就点吧。”
方思明被破帐篷里的灰土味和火盆里的烟味呛得眼酸鼻塞，一双琥珀色眸子眼眶微微泛红。
姜疏错会意，以为方思明被朱文圭责骂，被林清辉刁难，又被翟天志狠狠噎了一顿，以至于委屈得快要哭了。他想着这位少主平素虽然冷言冷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坑害同僚的事情，算是万圣阁里最够义气的了，心下对方思明大为同情，遂好言劝慰道：“老阁主最近大概是有些近乡情切了，脾气特别差。不过他骂完了人，过一会儿自己都不在意，甚至都不太记得起来他到底骂过谁。所以，挨骂的也就渐渐不在意了。”
“近乡情切？什么意思？”
“吴王墓啊！”姜疏觉得方思明可能是被委屈糊涂了，于是耐心解释道，“你也知道，老阁主起家，一半是靠他多年经营，一半是得了正学先生故旧们偷藏下来的方家的古董、古书，还有仰慕正学先生、追念建文的旧人的献金。但在老阁主看来，这些终究是小打小闹，要想成大事，还是要找到七星吴王墓里面的宝藏。现在地图明确就在塞北，而宝藏也就在塞北。这一切对于老阁主来说，犹如探囊取物，老阁主自然心境和往常不一样了。”
方思明渐渐适应了帐篷里呛人的空气，咳嗽着长叹一声，道：“这我自然知道。不过我想不通，义父为什么会把翟天志带在身边？他不过是一心恢复墨家而已。义父交给他的所有的事，他总是照章办事一般，再让他多做一点，他都觉得没必要。这种人，能靠得住吗？”
姜疏皱皱眉：“横竖是老阁主这么安排的——你还是在恨他在武当扔下蔡居诚，自己跑路，放过了刺杀朱棣的绝佳机会吗？”
“朱棣身边守卫森严，如果是审时度势，避免无谓的消耗，我并不想多责怪他。但他当时一时得意多嘴，居然对蔡居诚说，‘约定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违背的吗？’他和蔡居诚言而无信，难道对万圣阁、对义父就能忠心耿耿？”
姜疏耸肩：“少主，这个可不好说。水至清则无鱼，谁能连一点错处、一点私心都没有？该派遣谁，横竖是老阁主在安排罢了，你我插不上话，又着什么急呢？”
姜疏这么一说，方思明也不好意思继续说怀疑翟天志的话。若论私心和错处，他大概是万圣阁里面问题最严重的一个——他喜欢上了万圣阁的心腹大患。
姜疏继续说道：“非要说翟天志，这家伙的脑袋就是个榆木机括：心思只在一条轨道上，‘嗖——啪！’‘嗖——啪！’地来回来去地跑。”姜疏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弩上机括滑动的样子，“你跟他说一，他绝对不会再想到这条轨道之外的二或者三。虽说联络蔡居诚那件事最后搞得让人哭笑不得，但是让他照章办事制造些破墓的机关，我看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姜疏说完这些，看方思明一副恹恹不乐的样子，自己也懒得继续聊天，更开始担心若是说错了话，被人什么人听去找朱文圭告状，徒惹麻烦，便告辞了。
方思明心里越发不安：他第一次真切地发觉万圣阁着实是黑暗冰冷得诡异。无论是林清辉、姜疏还是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在人生中最失落无奈的时候被朱文圭收留，按理说，这可都是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理应毫无保留地舍身相报，但现在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若有若无地流露出玩世不恭、别有用心、明哲保身的态度。甚至是姜疏，他已经是万圣阁里少见的心里还有些温度的人，但连他说到万圣阁也是一副“这只是老阁主的事情”的口气。所有的人都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
相比之下，蝙蝠岛还真像个大蝙蝠洞，同样是黑暗冰冷，可里面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蝙蝠们围着原随云那只大蝙蝠凑在一起取暖——只不过生人勿近罢了。
方思明想到了惊鹭的那句“大哥什么时候接嫂子回家？”，想到了那些他没能吃到的红豆喜饼。他在万圣阁过了快二十年，除了小时候义父善待过他，其他人对他甚至没有蝙蝠岛上的几个小丫头对他用心更多。
随云到底去做什么了？他还好吗？其他的人，无论是丁枫，还是醉溪、回舟、惊鹭，或者是沈教头，他们也都还好吗？
真想再见到随云，真想回蝙蝠岛。
方思明被这间破帐篷熏了许久，终于熏出了泪水。
在开始责备自己过分软弱、三心二意竟想要去找原随云的一瞬间，方思明忽然心头闪过一丝疑虑，翟天志刚刚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如果少主恰有可能投奔的人，请立刻前去。”
方思明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忽然觉得翟天志不正常得仿佛是别人易容假扮，因为这绝对不是翟天志那个“榆木机括”脑袋能想出来的东西。
他又一次想到了原随云。塞北地图对朱文圭如此重要，对朝廷也如此重要，没道理原随云在江湖上汲汲营营一辈子，偏要这时候淡泊名利。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这人是原随云。
带着难以言说的愧疚、心虚和焦虑，方思明每日站在朱文圭帐外的风雪中，想要面见朱文圭，亲自向义父把来龙去脉问清楚。如果真的会发生什么，他一定要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阻止即将发生的灾难。哪怕这意味着原随云和朱文圭的罪孽最后要报应到他一个人身上，他也不能看着他最在乎和两个人——父亲和爱人——龙虎相争，甚至命丧黄泉。
方思明在风雪里站过了一天又一天，除了听见主帐中时而传来朱文圭的怒斥声，时而传来林清辉的娇笑声，任何有用的讯息也听不到。侍卫们得到了指示，始终把他拦在朱文圭的视线之外，万圣阁的其他手下，也全都躲着他，看他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疯子或者傻子。
他人虽然回到了万圣阁，却仿佛不属于这里。别人的忙忙碌碌，和他毫无关系。
方思明在大雪里站昏过好几次。若是姜疏恰好在附近，便能立刻把他扶回帐篷，但更多的时候，是万圣阁的下属们一个都不敢来扶他起来。他只能在雪里倒着直到冻醒。
几次三番下来，姜疏看不下去了，劝道：“少主何苦，老阁主一心想着吴王墓，别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再说，阁主利用慕启明的布局已经差不多了。那傻小子马上要上钩，地图就快到手了。你要真的想帮老阁主办事，就养精蓄锐，如果寻墓时你能立功，说不定老阁主一高兴，也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方思明摇摇头：“我担心事情并不简单。”
姜疏皱眉：“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什么异动。铁衣堡的那个丫头要和落日马场齐天河联姻，这消息一出来，甚至连楼慈敬对铁衣堡的防备都松了——对了，非要有什么动静的话，就是塞北一代的官军在例行换防。按照探子最近的报告，中原、江南、金陵，全都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风波。”
方思明反而更加惊讶：“你说，全都安安静静？！那无争山庄呢？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姜疏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
方思明沉默不语，姜疏正不知道该怎么劝仿佛魔怔了的少主，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老阁主，慕启明往冰火寨方向来了！”
接着是朱文圭的声音：“好，动身！”
义父终于从大帐里出来了！这是他唯一能见到父亲，能提醒父亲的机会！
方思明立刻站起来。
姜疏先是一愣，接着拦住方思明：“方少主，你干什么？你自己还病着，老阁主最近这脾气……”
方思明一把推开姜疏，跑出帐篷。蝙蝠岛的守卫们来不及阻挡，方思明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冲到朱文圭身边。
“义父，那半张地图是有人通过蝙蝠岛故意泄露给我们的。蝙蝠岛背后有更大的势力，甚至可能就是朱棣本人。慕启明、铁云霜身边必然跟着楚留香他们，其中或许有朱棣的眼线。义父，这地图我们不要也罢，就算去拿，也该让手下人代劳……”
林清辉看着方思明冷冷一笑：“可惜少主有为阁主效劳的心，却没有为阁主效劳的胆子。老阁主好几次教你放毒烟，可你偏偏说学不来。哼，就连慕启明都能一遍就学会，还毒倒了婚礼上的一群人，天才如少主，怎么学不会呢？”
“不要和他费口舌！”朱文圭仿佛一只发怒的野兽，暴躁地冲向方思明。等朱文圭站在他面前，方思明反倒吃了一惊：其一，他从来没见过朱文圭这样狂躁；其二，朱文圭身上浸透了之前在大帐里闻见的古怪的香料味。
方思明忽然害怕了，怕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他眼前的朱文圭，仿佛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一头陌生的野兽。浑浊的眼睛对他怒目而视，方思明甚至能看见朱文圭发黄的眼白边缘露出的血丝。干枯的嘴唇扭曲着，抖动着，仿佛随时要噬人。
“义父……塞北的形势十分复杂，还请义父小心为上……”
方思明越说越缺乏底气，而朱文圭的怒气却越来越盛：“逆子！你要当缩头乌龟你去当！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能放弃！把这个逆子绑了，封进半山腰的洞窟里。等我拿到七星秘宝，再来和他算账！”
“……老阁主，”姜疏似乎想要求情，但被张全素偷偷拉了拉衣袖，还是闭嘴了。
“义父……义父……”山上的风雪淹没了方思明的呼喊。在场所有人都因为朱文圭的震怒而噤若寒蝉。方思明挣扎着想再义父一眼，可看见的却是朱文圭带着林清辉扬长而去的背影，还有曾经的手下们一双双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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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个设定：之前游戏就说朱文圭建立万圣阁是找到了什么宝藏。可这个宝藏应该又不是现在要找的七星吴王墓，所以我就私设了一下，是方孝孺的家财和建文故人们的献金。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北风卷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