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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塞外冰雪 ...


  •   那一队官差直奔铁衣堡。方思明依然轻功潜入铁衣堡,没有惊动任何人。官差径直冲入堡主所在的正厅,二话不说,亮出令牌,绑了堡主铁孤城,夺了铁衣堡的兵权。整个铁衣堡的军官军士看见令牌,像看见牧人手里鞭子的绵羊,乖乖地听任驱使。

      随后,望京楼守将楼慈敬到了铁衣堡,对比他年轻许多的官差毕恭毕敬地五体投地,大礼下拜。

      方思明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这队官差必然是奉了皇帝的手谕、兵符来的,否则望京楼和铁衣堡的人不会这样听话。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朱棣派人来这里不会有好事,他不会放过义父,就像义父不会放过他。

      他看见铁云霜去探监,也跟着偷听。只可惜,铁云霜和铁孤城的对话并没有方思明想要知道的东西。铁孤城只是一味地要女儿不要继续卷进事件中身处险境——让人听得鼻子酸酸的父亲和孩子之间的对话。

      方思明越听越心急。他忽然想起似乎是他特别小的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义父出门办事,把他扔给手下看管。他睡了一觉看不见义父,吓得哭着跑出去,鞋子都忘了穿,满院子见人就问义父在哪。他以为义父把他丢下了,没人要他了。结果因为光脚站在风地里哭,等朱文圭回来的时候,他风寒发烧,烧得像只煮熟的虾。

      他不记得那年他几岁,他只记得跑出去找义父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他笑,不帮他找义父,还拿话逗他“你义父不要你了,你跟我走吧。”每被逗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点点。

      就和现在一样。他不知道义父在哪里,不知道义父到底还要不要他,不管是原随云还是常羲,知道他在找义父,都不以为然。

      那一瞬间,一路透支体力施展轻功造成的疲惫感和酸痛立刻席卷而来,方思明身形一晃,差点从梁上摔下。

      “什么人?”楚留香察觉到轻微的异动,立刻带着常羲和铁云霜追了出来。

      想到被夺走的地图,方思明甚至不想多看常羲一眼,他转身要走,却架不住常羲死命地拦:“你的伤怎么样?身体不要紧吗?”

      看着常羲满脸焦急的神色,方思明反而心头一阵无名火:“你又何必在此演戏,你我,道不同,我理解你的所做所为,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是我傻了,一时间竟然相信了你!”

      方思明这通火发得莫名其妙,常羲目瞪口呆,就差在脑门上写一行大字:“你别是真傻了吧?!”

      常羲一脸无辜的表情让方思明更是心中邪火乱窜。他冷冷笑道:“你不是和那个狱中的老头子一起设计抢走我的地图吗?”

      常羲似乎更加费解了:“什么地图?我不知道……”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如果不是义父,他根本没机会长大,甚至不可能还活着。他什么都不求,只求拿到那张地图,让义父得偿所愿!世人称颂彩衣娱亲,郭巨埋儿,王郎卧冰,但居然没人理解为什么他非要把地图给自己的义父。

      他只有露出獠牙自己去抢,他对常羲恶言相向,甚至冲动到一把厄住铁云霜的喉咙,拎着她,逼她交出地图。

      铁云霜艰难地挣扎喘息着。常羲像是从来不认识方思明似的看着他。那是和他们一起在华山时一样的清澈但孤独的眼神。这么多年常羲一点没变,可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最终,常羲缓缓走过去:“这是你身上毒素的解药……能不能用解药交换铁姑娘?”

      方思明心里一凉。常羲在和他交换,一命换一命,冷冷静静,不讲情义,只是交易而已。

      常羲大概是心冷了,知道已经和他没法商量,劝不了他。拿了解药,他和常羲彻底做不成朋友了。但方思明心里知道,常羲的确不知道地图的事,铁孤城夺走他的地图,常羲不是故意的,否则他根本不会向常羲解释地图和铁衣堡的渊源。

      从以万圣阁少主的身份和常羲在天机营重逢开始,他就想到终有一天常羲会彻底离他远去。但和常羲勉强还算朋友的最后一次会面里,他竟然冤枉了常羲。方思明的眼神躲躲闪闪。他现在连坦率地说一句“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的立场都没有了。

      我之前到底在说什么?!

      后悔反倒让方思明冷静了。

      回想整件事,楚留香知道七星吴王墓,他并不惊讶。但铁衣堡的大小姐怎么对七星吴王墓一无所知?如果铁衣堡的使命真的是守护已有的半张地图,并且寻找另外半张的下落,铁云霜生性机敏干练,就算被保护得再好,无论如何应该有所察觉吧?

      还有原随云。这张地图是从蝙蝠岛上拿来的,可他却说,他来塞北只是来做一个富贵闲人,他根本不在乎这张地图。

      再想远一点,原随云在明园山庄事件之前,也没显露出对明月山庄有任何兴趣。他认为明月山庄单纯是义父围猎楚留香,但结果却是他们竟然漏算了萧疏寒,整个布局轻易被完全打破,反而是他被原随云从朱文圭身边带走。整个事件似乎根本没有原随云插手,但原随云的影子又无所不在。

      这次,会不会和明月山庄一样?塞北一行到底是义父夺取地图的布局,还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常羲手里握着解药,盯着他,把手伸过来。他看得出常羲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又是满天风雪,方思明和小时候一样仓皇而逃。或许某处朱文圭正在等他,他无暇回顾,更不敢看常羲错愕的表情。

      方思明就着积雪把解药吞下去,立刻去找朱文圭。可是应该去那里找呢?广宁镇有望京楼的人镇守,并不十分安全。铁衣堡更不用说。会是落日马场吗?方思明记得在广宁镇时,听见人们议论这次落日马场的老场主是要向一位高人自荐马语者的威力,却落得自己家里乱成一团,那位高人也并不满意的局面。最后,马场的实际控制权还是落到了齐天河手里。

      那位世外高人八成就是义父的手下。义父确实对落日马场感兴趣过。但现在齐天河年轻气盛,又很在意所谓道义,是不可能继续和义父合作的。

      如果广宁镇、铁衣堡和落日马场都不适合万圣阁安营扎寨落脚,那么最可能找到义父的地方就是冰火寨的废墟了。而且丁枫也说过,在冰火寨附近有万圣阁的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方思明立刻纵马奔向前往冰火寨的山道。

      冰冷的山风兜头盖脸地吹过来,山路陡峭又有积雪,比方思明之前离开冰火寨去广宁镇时还要难走。因为马蹄时时打滑,方思明不得不下马步行。

      抬眼望去,整座冰火寨的废墟都半埋在积雪之下,但银装素裹的景象看不出丝毫清新洁净的美,白雪下的断壁残垣仿佛是在破烂白色裹尸布下的尸体。

      那里的确有很多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和明月山庄一样。

      冰火寨的故事,他小时候听到父亲讲过。

      那天他病着,却睡不着,就缠着义父讲故事。义父讲了一个故事:他和一个朋友假扮成兄妹,去冰火寨做客,想要拿到冰火寨的地图。但是,冰火寨的寨主不想把地图给外人,他只能让他的朋友假装和寨主成为好朋友,甚至答应嫁给寨主,才终于找到了地图。最后,为了脱身,也为了惩罚寨主胆敢觊觎他的朋友,他在寨主的婚宴上给所有的人下了毒。他们脱身之后,那个朋友却变心了,她说不喜欢他做的事情,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义父整个故事里,讲得最生动精彩的部分是那个朋友最终离开:义父想让她留下,可是不管说什么那个朋友都听不进去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方思明觉得心口里凉凉的,鼻子一皱一皱像是要哭出来。他皱起了眉头,委委屈屈,小心翼翼地问朱文圭:“可是,义父,你为什么要下毒呢?”

      “因为他们根本不肯把地图给义父。”

      方思明依然皱着小眉头,嘟着小嘴巴,他还是没有懂义父的意思。他们不给地图就要下毒吗?

      朱文圭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果然没懂。但是,那时候的义父没有像后来那样对他生气,反而开始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思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拿到你想要的东西,用什么方法都行,哪怕这个方法会害人。比如,有一个恶人,他想要本来属于我的父亲的东西,所以,他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杀了想保护我父亲的人,逼死了我的父亲,甚至替我父亲说话的人也被统统杀死。”

      小方思明听完了恶人的故事,心里更加难过,噘着嘴,带着些许期待,问道:“后来呢?有没有人阻止这个恶人?”

      “后来……”义父抬起眼睛,看着屋顶一角的蜘蛛网,“后来,他又告诉所有的人,要守规矩,要忠孝,要善良。他这样做是担心他夺来的东西,又会被人用同样的办法夺走。但是,天下人都觉得守规矩、忠孝这些是对的,所以没人能阻止他。”

      “义父的东西还拿得回来吗?”

      “拿得回来,只要义父和那个恶人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

      小小的方思明终于难过得哭着扑进朱文圭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

      “怎么了,思明?你又不舒服了?”

      方思明只是一味地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怎么用语言表达“我不喜欢给人下毒”或者“我不喜欢杀人”。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法把自己的想法组成句子,而是说出他不喜欢义父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就像天生耳聋的人难以想象听见声音,天生目盲的人难以想象看见色彩和光线。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可怕的故事。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都和义父照顾他,给他做饭,给他买玩具一样,让人心里暖暖的。

      方思明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小腹连着后腰又酸又胀地疼着,明明很饿,却恶心得想吐——吃了解药之后的症状似乎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楚留香总不至于在解药里做什么手脚吧?

      方思明从路边的岩石上拨下一捧雪,敷在自己的额头上,想要压制住恶心晕眩的感觉。但额头被雪一冰,反倒激得全身打颤,腰腹更痛。

      方思明举目四望,也不知道着一片崇山峻岭之中,哪里能找到义父或者哪怕是义父的手下,更不知道义父现在有没有察觉到塞北的局势暗藏危机,有没有早做提防。

      情势命悬一线,可他却因为中了毒,没出息地在山道上磨蹭。方思明懊恼自责地用马鞭对着厚厚的积雪抽了几下泄愤,最终还是忍着浑身的酸痛疲惫,强撑着,一边在山路上跋涉,一边留心是否能看见万圣阁手下留下的痕迹。

      终于,方思明在一片荒林中看见了属于万圣阁的暗号。方思明用鸟鸣一般的口哨声反复吹出暗语,许久,荒林中传来了回应的哨声。没过多久,几个黑衣劲装的人从树丛里走出来。

      他们看见来人居然是方思明时,竟然愣住不动,一个个站在原地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人盯着方思明,手里紧紧握起了兵器。很快,他们派了一个人跑去不知道去找谁请示,其余的人依然看住方思明,既不上前,也不搭话。直到那人又带着翟天志回来,一群人才终于对方思明说:“少主,老阁主要见你。请跟我们来。”

      这一路上,万圣阁下属们警惕地盯着方思明,仿佛他从来不属于万圣阁,仿佛他是一个唐突地打扰了别人家宴的外人。

      翟天志带着他走到了一座可以俯瞰冰火寨遗迹的山上,山间林地中扎着一片营地。营地中央的主帐里,他终于见到了朱文圭。他坐在当中放着软靠的交椅上,垂着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脸上的皱纹如同冰火寨山上的岩石一样又硬又冷。

      当然,还有死对头林清辉。她慵懒地斜坐在朱文圭身边的一张虎皮褥子上,仿佛是西域王侯们豢养在身边的猛兽,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嗜血的光。

      朱文圭抬起眼皮,对方思明上下打量了很久,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刻薄锐利的光,仿佛恨不得当场把他整个人拆开来搜一遍。

      然而这样看也看不出什么来,最终,朱文圭还是屈尊纡贵地开了口:“你怎么会回来?”

      方思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难道不应该回来吗?

      最后居然还是林清辉打破了沉默:“诶呀,少阁主不在的这些时候,老阁主可是为了原随云手里的那张地图费劲了心力。少阁主在蝙蝠岛做客的时候没有为老阁主分忧吗?”

      提起地图,方思明有太多要说的:“义父,对那张地图,我们不可不慎……”

      林清辉像听见什么傻话一样,“噗嗤”一声娇笑出来:“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是少阁主拿不到的东西,他一定会说那东西有古怪。”

      朱文圭看了看林清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想训斥她不要表现得太嚣张。但他并没有开口,反倒重新盯着方思明,依旧是整张脸冷冰冰的像是死了一样,唯有那一双狐疑、审视的眼睛里,闪着尖锐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生机。

      “地图到底在哪?”

      “已经不在蝙蝠岛上了。”方思明想到为了夺取地图折掉的那些手下,想着如论如何要替他们尚且在世的家人求一个恩典,遂说道:“那张地图已经被义父派来的快刀、野狗、疤脸、飞镖……”

      方思明还没说完那些人的名字,朱文圭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等人,从蝙蝠岛上拿到手了……”

      朱文圭终于露出一丝期待的表情。一瞬间如同枯树似的脸皮仿佛也焕发出春天一般的暖意。

      方思明脸上开始发烧,心跳得连嘴唇和手指都在抖:“……我本来想把地图带给义父。可是因为路上中毒,被楚留香带去解毒的时候,遇到了铁孤城。铁孤城认出了我的身份,搜走了地图……”

      这次,不仅是林清辉,连朱文圭也冷冷地笑出声。

      果不其然,林清辉幽幽一声长叹,话里有话道:“原随云舍不得杀少主,楚留香帮少主解毒,少主在江湖上的人缘,叫奴家好生羡慕。江湖上的人知道奴家为老阁主做事,一个个恨得喊打喊杀的。不过也是,地图被少阁主千里护送完璧归赵,楚留香还有什么可怀疑少主的呢?”

      翟天志转头看着方思明,一脸“你还是自求多福吧”的表情。

      朱文圭笑着笑着,忽然歇斯底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仿佛是摇摇欲坠的枯木被天雷点燃,开始爆燃一般,叫嚷着,仿佛要冲过去把方思明撕烂:“把他给我拖下去!打死!”

      连翟天志都被朱文圭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吓得一哆嗦。

      “义父!”方思明刚想说什么,翟天志却直接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押出了主帐。

      背后传来林清辉甜腻腻的笑声:“老阁主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您难道还指望着少主吗?来,喝一碗热汤暖暖身子。”

      林清辉说完,果然从帐子一边的炉子上盛了一碗汤出来。顿时,整个帐子都弥漫着一股仿佛发甜又仿佛发苦的香料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塞外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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