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无妄 ...
-
接连三天阴雨不断,月赋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要长出蘑菇了。
外头喊杀声、兵刃声混作一团,实在是听不出战况如何。牢中又无人相伴谈天说地,只得拿起铁伞练功,转动伞柄对准铁栅栏灌注一剂内力,却在接触到栅栏的那一刻化解开去。
这醉月山庄,第一有名的乃是乐曲,第二有名的便是机关。醉月山庄的牢狱在江湖上被称作“醉月天牢”,因着围坐而起的栅栏乃是上古玄铁所制,可化解一切武学心法,一旦进了这天牢,没人能逃出去。
得,合着连练功也不成。
月赋自暴自弃地仰面躺在茅草堆里,双手将卯君举到面前,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他:“既然你的术法能治伤治病,那破不破得了这醉月天牢?”
自然是破得了的,顺手夷平醉月山庄也没多大问题。卯君这么想着,还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萍翳仙君布雨,日晖仙君顺带躲懒。没了太阳光照射,月赋的恶疾再没发作过,身上黑斑也早已消失不见。又加上哑女不在无人打扰,安安静静渡过了整整三日,逍遥自在只有他二人相伴,卯君才不会没事找事让月赋出去受那些个罪。
意料之中的回答。月赋叹了口气,只得抱着只兔子闭目养神。
卯君窝在月赋怀中,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你身上好凉。”月赋闭着眼睛,突然幽幽道。
卯君一惊,害怕他发现了什么。上等仙官生来为仙,承日月精华,饮琼浆甘露,身体如同寒玉凝霜,冰冷刺骨。
却听月赋继续迷迷糊糊道:“走却玉兔来人间……”声音渐小,最终归于一片寂寥。
人间……卯君笑了,这人间毕竟有你啊。
“那、那位小公子……是贵派首徒?”白芷声音都有些发颤。
灵裳点头:“正是家兄。”
当初在紫檀林,白芷是当真没把这位长相异于常人的小公子放在心上。虽说在交手时觉察到对方武功不凡,又加上白芍煽风点火,想着或许能和庄主做个伴呢,就趁着白芍没注意,顺手塞给对方一张画有琵琶的纸条,不过是想提点一二,哪里知道庄主还就真把他当成知己了,现下灵裳又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玄真阁的大师兄?!
白芷是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回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江湖上只知道玄真有灵裳,又哪里知道玄真有月赋?许是这特殊的样貌害的他见不得光。
白芷又想起那时候的火折子来。
还真是见不得光啊。
白芷与灵裳一路交谈着来到牢房内,便看到一人一兔相拥而眠的温馨场景。白芷掏出钥匙打开锁扣,灵裳一点没含糊,上来直接拎着自家大师兄的领子把人提了起来。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直接将月赋给吵醒了。月赋手里护着卯君,半睁开一只眼睛,带着刚睡醒的浓重鼻音:“你就不能温柔点儿吗?”
听得此言,灵裳反而将手松开,月赋又面朝下直直摔进了茅草堆中。
月赋:“……”这死丫头将来必须得嫁不出去。
月赋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就见灵裳已经闷着头往外走,好像来这醉月天牢不为别的,只为了让他不舒坦。
白芷:“……”
她却是换了一副新面孔,若说先前是阴阳怪气为多,现下就是好言好语唯唯诺诺,伺候贵客的礼节一样没少,备下热水给月赋沐浴,又摆了一桌好菜招待。汤足饭饱,这才将人请到苏沁奚面前。
“许久未见了。”苏沁奚见月赋进来,顺带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哑着嗓子道。
听见哑女居然开口说话,月赋倒也未见有多少惊讶,道:“三天……确是许久了,久到……连醉月山庄都改了姓。”
苏沁奚“扑哧”一下笑出声:“早就该改的,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也是,”月赋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害你落魄至此之人?”
苏沁奚笑问:“你觉得呢?”
月赋并不正面答话,“害人的功夫可留不得啊。”
苏沁奚整个人笼罩在阴影处,面上神情看不真切,她薄唇轻起,几乎是喃喃:“是啊,那……邀你共同观刑,如何?”
醉月山庄内一片狼藉,前来参加乐坊大会的门派早在事发一开始就走得干干净净。特地等到入夜,白芷叫人将湖心亭附近清扫一番,扶着苏沁奚坐在石桌旁,又为月赋、灵裳和三师叔等人各添了一盏茶,这才侍立到一侧,吩咐手下人将阎韵蓉带上来。
“家丑不可外扬,苏庄主倒是心大。”有玄真弟子冷声道。
“总该给玄真一个交代。”苏沁奚答得坦然。
说话间,阎韵蓉已被狱卒押到众人面前。阎韵蓉本就心有不甘,眼含怨怼,抬眼便同苏沁奚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来了个对视。
“蓉儿,”苏沁奚温温和和地开口,“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呸,别喊得这么恶心,”阎韵蓉道,“我有什么可跟你说的?惺惺作态!”
“你恨我?试问从前种种,我又何曾亏待过你?”
“亏待?”阎韵蓉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当然没有,我温婉可人的苏庄主啊,多少人还巴不得争着抢着做你的贴身侍婢呢。瞧瞧,这里不就有一个吗?”她目光如刀,狠狠剜了白芷一眼。
“放肆!”白芷边说着边抽出一根细弦,猛然向阎韵蓉攻去,便见她左侧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苏沁奚抬手拦下白芷紧接而至的下一个动作:“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当初体恤你失了所爱,没想到你一错再错,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无辜?你在说谁?那些被我吸干的臭男人吗?他们哪里无辜了,那叫死有余辜!”阎韵蓉眼含血丝,挣扎着想要靠近苏沁奚,却被狱卒一把将头按在地上,她勉强撑起头,咬牙切齿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庄主,你当然不知道我们过得有多苦!你去问问还没入门的醉月弟子,试问哪一个没有被玷污过?那些臭男人只顾自己寻欢作乐,可曾考虑过我们?既然他们不义,我又何必对他们仁慈,还不如拿来练功!……还有他、还有他!他居然敢不要我?他怎么能不要我?我明明那么喜欢他,那么喜欢他!呵……这样挺好,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声音渐弱,阎韵蓉脸上竟现出些许痴迷之色:“他在我身体里,化作我的一部分,呵呵呵……”
灵裳听不得此类污秽之言,一直紧蹙眉头。月赋没什么表情地摩挲着手中杯盏,空中一轮盈凸月倒映在茶水中,他慢慢倾斜茶盏,水流汩汩而下,将盈凸月逐渐拉长成条,触地如同珠落玉盘。
醉月,究竟是谁醉谁非?
苏沁奚沉默许久,任阎韵蓉随心所欲吐露心声却未置一词,待她冷静了些,方才开口:“你怎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毁了自己,蓉儿,你糊涂呀……”
明明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比谁都深,见她受了委屈,只想着如何替她报仇,恨不能取而代之。
“阿奚,今天我在乐坊遇到一个人,他说将来要娶我,他长得可真好看……你笑什么?不许笑!唉!都说了不许笑了!”
“都两个月了……你说,他是会中探花,还是榜眼?反正我不希望他中状元。”
“呜呜呜……小姐,我是不是不干净了,我恨!恨不得活剐了那些禽兽!”
“庄主,我想离开醉月山庄。”
“苏沁奚!今日我便要同你一较高下!”
“怎么?不甘心?我告诉你,我也要让你尝尝人间疾苦……给我用刑!”
心结自小埋下,一点点浇灌生长,滋生恨、怨、妒,而后将那纯真少女一点点吞噬入腹,最后只剩下无尽凄楚。
原来,终究是错了,早在最初,就错了。
“从今日起,醉月乐坊不再接客。”苏沁奚缓缓开口,“改乐坊为商号,未出阁的弟子断绝同权贵来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白芷即刻就要阻止:“庄主,乐坊是祖宗传下来的……”
“那又如何?我还改不得了?”苏沁奚朗声道,“商号也可呈器乐、作坊、绸缎一类,不怕失了传统。”
阎韵蓉亦是有些吃惊,但碍于面子,还是冷笑道:“哼,可真伟大。”
“至于你,”苏沁奚走至阎韵蓉面前,蹲下身子同她平视,“古有王侯将相,今有豪杰壮志,天下多得是能人异士,你怎可一棒子打死?我不求你一下子想明白,然而这数百无辜亡灵加之挑拨离间醉月山庄的罪名,你认是不认?”
阎韵蓉面上归于平静:“不必废话,杀了我吧。”
“杀你?”苏沁奚一脸茫然,“你真觉得我会这么容易让你死?”
“你……”
苏沁奚附耳轻声对她道:“那些是公仇,还有私怨呢,咱们啊,慢慢算。”说着,伸手在阎韵蓉胸口击出一掌,硬生生逼得她呛咳出一口血来,起身背对她,似乎是特地让玄真阁众人做个见证:“便废你武功,以慰数百亡者在天之灵。拖下去!”
卯君趴在月赋肩头,冷眼旁观醉月山庄的种种变故。凡人有七情六欲,又加之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苦挣扎不过苟活于世,大至天下兴亡,中至家国动荡,小至城池摇曳,能困住一个人的事情着实是太多太多了。
亲手处置了叛徒,苏沁奚隐下眼中万千情绪,对着月赋苦笑了一下。
月赋斟酌着开口:“后续事宜……可需助力?”
经过一场大动,醉月山庄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人人向往的“天籁之都”了,早年阎韵蓉闯下的祸端,再加上这次变革,人员伤亡、房屋损毁、声名狼藉、乐坊改建……然玄真阁愿意留下助战已是仁至义尽,如此人情都还不清,如何能再开口?
苏沁奚正准备回绝,却听三师叔道:“玄真在江南有一些商号,若庄主将来需要,玄真可同醉月合作。”
灵裳也道:“大战之后人手不足,玄真亦可留人帮忙重建醉月山庄。”
苏沁奚终于觉察出一丝异样,醉月山庄如今落魄至此,玄真阁不顾名声肯派人助战已是不易,战后竟争相给出好处,究竟这破败山庄有何可图之处?
苏沁奚试探道:“大恩不言谢,他日玄真若有需要的地方,醉月山庄定当全力相助。”
三师叔听出了她话中有话,于是到:“苏庄主是明白人,不知庄主可曾记得,在下与庄主曾有过一面之缘?”
听得此言,苏沁奚眯眼观察起眼前之人,觉得似乎确有几分眼熟,只见三师叔又从怀中掏出阴司南,手柄处直直指向自己的方向,恍惚间忆起那时牢中暗探之人,惊呼道:“你是先前牢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