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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诸葛果.2 ...

  •   “巴蜀贤智文武之士多矣,至于足下诸葛思远,譬诸草木,吾气类也。桑梓之敬,古今所敦。西到欲奉瞻尊大君公侯墓,当洒埽坟茔,奉祠至敬,愿告其所在。”

      看完脩文置在桌案一角的这封信件,我又原封折了回去。
      此时前厅的门敞开着,九月里,第一缕晨光如期而至,萧瑟秋意扑面而来。
      他起的很早,站在庭前,注视着满园的焜黄。
      “这个时节,晨风最是凉爽,驻足太久恐怕着凉。”我走上前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掌心,是有些冰凉。
      “阿姊。”他感触到了,回过神来,看着我,笑了一笑。
      “阿姊”这个称呼,我并不陌生。眼看着这个曾经与我一起长大、常年跟在我身后跑跳嬉闹的总角孩童,如今也成了翩翩俊朗的而立公子。尽管我们已经成婚多年,因着这句称呼已成习惯,总是改不掉了,反而成了他与我独一无二的爱称。
      “脩文。”我叫他的字,问道:“是那边来的信么?”
      “是。”他微微颔首,知道我指得是什么。
      “我们还能在汉城撑多久?”我边问着,靠近他,他伸出右手将我轻轻揽进怀里。
      “我也不知道……”他的动作缓了一下,继而又将我搂得紧了一些,“一个月?……十天?又或许……更快。”
      秋末的风的确寒凉,我拢了拢衣裳,不经意的往脩文的怀里躲了躲。
      “给你写信的人,是钟会?”我藏在他怀里,问。
      “嗯。阿姊识得他?”脩文有些惊奇,低头望了望我。
      “我识得他。”我点点头,继续说着,“年初时陛下曾为我阿爹在沔阳建庙,钟会才至汉水时已先去过那里了。他去拜谒了阿爹,还不许他的士兵在阿爹的封土附近牧马砍柴,听上去似乎是个正人君子……”我垂头想了想,继续道:“听说他跟大将军也有书信往来……如今也写与你了么。”
      “他想做什么?拉拢你?还是劝降?”我的语气不自觉有些愠怒。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脩文没有直接答我,却如此道,“离成都也越来越近。”
      “前些日子,哥哥和侄儿已经往绵竹去了,他们不会让贼人闯入成都的。”
      我回答着。遥望北方,想起许久未再见到的脸孔,忽然生出几分牵挂。
      脩文沉默一会,没有言语,又接着说:“阿姊,你回成都去吧。”
      我只当我听岔了,模糊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阿姊。”他再次说了一遍:“你带着昱儿,回成都吧。”
      他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我猛然脱离他的怀抱,怔怔看着眼前的他:“你在汉城,却叫我回家?”我的语气响烈几分:“你是怕我不能与你同生共死吗?”
      “阿姊……”不等他说完,我打断他:“钟会若来,我第一个要杀他。”
      我咬牙切齿,继续道:“就算你我杀他不成,季汉总还有那许多的人,还有我哥哥、我侄儿,他们都能杀了他。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生死二字么。难道你害怕?你若不怕,我更不必怕。”
      “阿姊。”此时脩文松开我,将我从他的怀里释放出来,转而牵起我的手,在长廊下耐心的细细低语道:“莫要再说这些气话。”
      “不是气话……”我说到一半,自知无法,只得叹口气,复又垂下头去。
      “你我夫妻十数年了,阿姊又怎能不知晓我的脾性呢?”脩文说,“在这风口浪头,生死攸关,我又何曾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只是此番,的确有些私心在里头。”
      他见我神色微奇,笑道:“你我夫妻同心,纵是一同俱没,不要紧,我亦自当不闪不避。可是昱儿呢?”
      “昱儿……”我喃喃。他忽然提起我这根软肋,的确使我有些许动摇,“将昱儿送回成都,送回他外祖母那儿……我……”
      “武侯辞世也已有近三十载了,我的父亲辞世亦有近二十载。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见证我们的成长。”脩文打断我道:“我不希望我们的昱儿也是如此。”
      脩文卒然提起我们二人的父亲,我下意识有些茫然,仿佛“父亲”这两个字已经离我们太过久远。他们的形象都曾是那么高大伟岸,提起他们,季汉的百姓无不颂扬夸赞,可是,他们终究没有能够照应陪伴在我们各自的成长轨迹里,如今再念起时,脑海里还能浮现出的,只剩一个模糊的背影。
      失怙,这个过于悲伤的词,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在建兴十二年的秋天里。
      “纵使如此,昱儿也不能没有你……”我道。昱儿是我在近三十岁时才得的独子,我和蒋斌都曾十分的欢欣,只盼着他能够平平安安,快快成长起来。
      “我会保重自己。”他道。
      “如何保重?”我道:“敌兵来势汹汹,驻守汉城的人马根本不够,你若要保存这一城池百姓,将士兵马,便只能是投降。”
      “做了降将,他们又会留活路给你么?”说完这句,我忽然忧伤至极。
      “因此,你和昱儿一定要先走。离开这里。不要使我担忧。”他的瞳孔是纯净的黑色,他看着我,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露出复杂的表情,回看他,甚至已经在想他说这句话的后果。那时候,这里,这座城池,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汉的旗帜被拔下,甚至从城墙上被无情的扔下,转而替代的,是另一方的大旗,而这里的失陷,只会是一个开始。
      “阿姊。我承袭父亲爵位,做了安阳亭侯、汉城护军,身为大汉臣子,守护此地是我的应尽之责,我不能离开这里,身为你的丈夫,昱儿的父亲,我也不能让你们身陷险境。”
      “我要送你们离开这里。”
      他最后笃定的说着,不管我再有任何想法与意见,在日暮之前,终是将我与昱儿送上马车。昱儿忽然大哭起来,他还不满四岁,小小的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父亲的衣袂不肯放开。
      “阿爹——”
      昱儿大哭着,我恍然想起来,那年父亲往五丈原去的情景。
      那时,我和昱儿同样大小。
      我反身跳下马车,拥住脩文,他一愣,我却不由垂下几滴泪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我颤抖着声音嘱咐他,强压着内心的不安与悲伤。
      “好。”他在我耳畔轻柔而又沉稳的回答。像是安慰,又像是轻声的哄着。
      脩文塞给我一样东西,我拿起来一看,是一面铜镜。
      铜镜后刻着“见日之光,长毋相忘”八个小字。
      “这镜子,还记得吗?”他抱着我,轻声问。
      “记得。成婚的第一年,你送了这面铜镜给我,刻了这些字在后头,只愿长久相伴……”我说。
      “是了。”他轻抚着我的后背,道:“带着它回成都,见到它就像见到我一样。还记得儿时吗?因为阿姊比我大几岁的缘故,那时我总跟在阿姊身后跑,有什么事情也总是阿姊顾着我,如今不过是反过来一回,让我护着阿姊……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平安回来,看阿姊和昱儿……”
      寂静秋日,马车行驶在旷野里,我抱着昱儿,低头不语。

      回到成都时,城内已经弥漫着一股慌乱。陛下错信黄皓,不早日分兵布防,不听从姜维大将军的劝谏,汉中兵防根本不够,连我一介从不参与政事军事的女流都能感触到,汉城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成都,是阿娘来接的我。
      自从父亲离世,近三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她也已经两鬓斑白,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还能见到当初清丽的影子。
      阿娘当了一辈子的如夫人,听说她年轻时有机会成为阿爹的正室,可是她却自己拒绝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只淡淡的回答:“如果可以不在意名号,这辈子只真心纯澈的爱一个人,那么无论八年、八天,更长或是更短,与我而言,也是幸福满足的了。何况,你阿爹还送了一个你给我呢。”
      说完,阿娘轻笑着。闲暇时,她还是喜欢摆弄阿爹的鸢尾琴。或弹,或擦拭,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这床琴是世上最珍贵之物。
      院子里种着的桃树早已经过了季节,不再开花。我仍旧记得,许多年前的春日里,有几次被阿爹抱在怀里,看开满枝桠的粉桃。我折下一支别在父亲的衣襟口,他笑得十分开怀,比春天的太阳还要让人感到绚暖。
      如今,成都季节转变的象征,逐渐变得金黄的,数那些银杏了。冬天的银杏被朔风吹下来,总是铺满厚厚一层,相府门前,相府庭院,盖得满满的。
      “你哥哥和尚儿走得仓促,也不知衣物带得够不够,现下又到哪里了。”母亲与我碎念着瞻哥哥与尚儿,我回来之后,她开始极度思念着他们。
      “你瞻哥哥离开成都前,与我说,他们父子二人,荷国重恩,不敢辜负。他也不能对不起你们的父亲……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只盼多多护佑着他们才好。”庭院里的夜晚,安静如常,一阵风吹过,阿娘揉了揉眼睛,月下,我见有一滴泪划过她苍老的脸颊。
      我安静的陪在阿娘身边,听她诉说她的担忧,我心中亦同样怀着另一份担忧。

      脩文在汉城投降钟会之事迅速传到成都,同时投降的,还有乐城。
      虽然早已经预料到有此结果,我听闻到消息之时,还是心中一沉,半晌说不出话来。
      “蒋斌是个好孩子。”阿娘走过来,劝慰我道:“他为了一城百姓、将士们的性命考虑,若是打不过,降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我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呜咽的哭了出来,母亲与脩文一样,轻拍着我的后背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语。
      她拄杖离开前,亦自言自语道:“若是你瞻哥哥他们也能这样想便好了……”

      魏军破汉城之后,行军速度十分之快,不到数月,便抵达绵竹。
      景耀六年的初冬,瞻哥哥和尚儿的死讯传回。
      我强忍眼泪推开阿娘房中的门,见蓝玉陪在阿娘身边,阿娘侧目望向敞开的窗户正出神。
      那里,是北方。
      阿娘忽然变得淡定起来,收拾了一番,将父亲的琴抱在怀里便出门去了。
      “果儿。”
      她离开之前,忽然叫我。
      “阿娘。”我道,“你要去哪里?”
      “外面太乱了。”我说。
      “我要去见一位故人。”阿娘笑笑,接着说:“昱儿还在睡着吧?你要看护他,他还小,转眼间,连你也是当娘的人了。母亲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蒋斌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辜负你们母子。”
      起初,我并不懂阿娘说的“故人”是谁,直到我再次见到父亲的那床琴。
      覆满鲜血,琴弦已断。
      景耀六年,季汉的最后一年,我忽然失去了所有人。

      我一直在等脩文的消息。
      从我离开汉城起,与他的联系就如断绝了一般。
      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我忽然收到一封密信,落款是脩文的字迹。他说,钟会与邓艾不睦已久,他与姜维正在竭力挑唆钟会反魏,钟会野心极大,已被动摇。若如此,大事可成,季汉可兴。
      笔墨间,我能看出他的兴奋。
      他们都在孤注一掷,用最后的努力,想要扶大厦于既倒。
      我安静的与昱儿在成都等待,等待姜维对陛下所说的,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收到的却是姜维与脩文的死讯。
      钟会谋反失败,姜维被杀,脩文死于乱兵中。
      我最后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上面不再说那些江山社稷大事,只是说,恐无法再回成都与我相见,望我原谅。成都西南有朝真观一座,或许可以成为我的容身之所。
      落款匆忙,一看便知是情急之中写下。
      傻子。当真傻子。
      有这等空隙时间,何不用来逃命去呢?为何要写下这份信,为何最后一句还在牵念着我?
      我忍不住痛哭。
      这封信成了脩文最后的遗物。
      “长毋相忘。”
      我说着,镜子跌在地上碎成两半。

      我牵着昱儿踏入朝真观。脩文说得没错,这里僻静安宁,看不到鲜血,听不到厮杀,恍若是脱离了乱世的一处安平之所。
      季汉的覆灭代表了汉王朝的正式终结。之后的世界,究竟会由谁来做主呢?魏国,吴国?曹奂还是孙皓?或许,连他们也无法见证那一天。一百多年的乱世,不该无休无止,应该有人要为它画上句号了。
      将门缓缓关上之前,我再次望了一眼成都的天空。
      几只新燕飞过,目光落在院内,银杏的金黄正在褪去,绿意袭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诸葛果视角的后半部分。感谢在2019-12-12 01:16:54~2020-08-29 22:4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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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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