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番外:敬哀皇后 ...

  •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诗经·东门之墠

      我独自行走在宫苑内,看万物复苏,莺啼婉转,梅花早已谢去,新一轮的垂丝海棠又开出了许多淡粉花瓣。
      旖旎的春光落在宫墙上,又是一年春了。
      数年以来,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已经适应了这样平淡无趣的宫廷生活。相父开始北征之后,我抄了他的《出师表》放在寝殿,宫中常日无聊,不知何时起,我爱上了读这表。
      想起相父第一次上表给陛下时,我在大殿西侧的暖阁中,听到他清朗的声音。
      “臣亮言。”
      抑扬顿挫,带着沉重的分量。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
      “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迩来二十又一年矣……”
      我在朝臣们都看不到的角落里静静伫立着,听着他所言的这些句子,眼前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
      时光倒流,将我拉回到从前。

      (一)
      建安十三年,那一年,我才降生,他也初出茅庐不过一年。等到第一回脑海里出现他的轮廓时,又是几岁了呢?

      “中郎将!中郎将!”
      我只记得我爱这样叫他。
      “要叫先生。”
      父亲低头教我。
      “中郎将先生!”
      我喊。
      他穿着素白色的衣裳,走在光影里,煦日随着他移动的步伐一寸一寸流过他的襟袍,这是璀璨的点缀。
      许多年后,我还是如此清晰的记得他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时的样子。春日里,满园的垂丝海棠,他行过那些树下,便好似带起了一阵风,将那些粉色花瓣都吹落下来。
      “中郎将先生。”
      我说。
      “有花瓣落在你的头发上了。”
      他在我的近前停下,一个挺拔英岸的人骤然蹲身下来,还是比我要高出许多。
      “是吗?”他问我。
      他的声音如此与众不同,区别于我听过的任何一人的。我该怎样去形容呢?是比在这个时节里拂过脸颊的风更要温和与轻柔的。
      “我帮你拿下来。”
      我伸手过去,触摸到了他的发髻,紧密而又结实,乌黑茂盛。只是一瞬的触感,却给予了我极其微妙的感觉。

      “小婉。”
      他接过我刚从他发上取下的花瓣,仍微笑着看我,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小婉?”
      他略弯起嘴角,吐出这几个字,空气中忽然多了几分甘甜。
      “中郎将先生知道我的名字?”
      我仰视着他。
      “当然。在下有幸给小婉小姐取名。”
      他笑意盈盈说着,我望着他,他的模样映入我的眼中。我还不曾识得几个字,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的样貌,愣愣的,却忽然说了句:“中郎将先生长得很好看呢。”
      他亦愣了一愣,笑得更大声了。
      “亮,承蒙小婉小姐夸奖。”他道,“小婉小姐也很可爱呢。”
      温柔的话语,我不大好意思的低了低头,那时候我才多大的年纪啊?在一位年长许多的异性面前,忽然的懂得了害羞。

      临烝的春日很快过去,垂丝海棠只开一季便迅速凋零。夏天到来之前,我曾数次缠着父亲带我去找中郎将,父亲只说,“大家都很忙,为何非得找中郎将不可呢?”
      “因为……”我又仔细想了想,“因为先生长得好看呀。”
      我并不常常见到他。偶然父亲去与他商议事情的时候,被我知晓了,听我不停的央求,见没法子甩脱了,便会带上我一起。
      夏天的中郎将习惯将头发梳成小包帕,十分随意自由。他走过的时候会带起一小阵风,经过我身旁时,留下一股淡淡地好闻的香味。
      可惜他并不怎么注意得到我,有时候想多待在军师府一会儿,他也权当是我贪玩罢了。
      父亲从不允许我打扰中郎将办公,说自他督理零陵、桂阳、长沙三郡以来,每日要处理的事物已经足够繁冗。中郎将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与我说话,而我其实也并不晓得要与他说什么。
      但我喜欢远远的看他。
      不知道为何,就喜欢远远的看他,打小便这样。

      我偶尔也会听得玄德伯父夸奖他督管三郡有大功,不仅征调赋税方面,对于有才之士的招纳亦是尽心竭力。日复一日的过去,渐渐的,门前找他的人越来越多,我更难看到他了。而另一面,父亲也在沉浸在整日的练兵忙碌中,安静的日子并未过长久,从他们的行为动作中,我也隐约知道了一些。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父亲。
      父亲与伯父商议完,回来得很晚,听到我的稚幼的问题,常年在烈日下晒灼成黑黢的脸盘此时也不禁笑了一笑,他回答我说:“我们要去打战了。”
      “小婉,你害怕吗?”父亲问我。
      “害怕什么?”我想了想,反问父亲:“有父亲和中郎将先生在,我可什么都不怕。”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这样喜欢中郎将先生呢?再这样,父亲也要吃醋了。”继而他又说:“不过这回你的中郎将先生可不同咱们一路呢。”
      “为什么?”我听了,乍然惊讶,中郎将先生平日里都和咱们在一块的呀。
      “这回不一样。”父亲说。
      “怎么不一样?”我焦急起来,父亲并不给我答案,我起身就要出门往中郎将先生的处所跑去。

      “婉小姐!”
      平日照顾我的仆役们有些始料未及,追赶上来,到了门口把我截住。
      我使劲想挣脱她们涌上来的怀抱,直到头顶传来一声温和的叫唤。
      “小婉。”
      我一怔,忘记挣扎,抬眼望去。
      只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素色帕子包裹着的什么东西,看着我。夜晚的星辰正徐徐布满夜空,无论它们如何的光耀璀璨,也不及我眼前这个人。
      “你要走了,是么?”我嘟着小嘴,问他。
      “是。”他弯了弯嘴角,眼含笑意,继续道:“前些日听说小婉来看亮,只是那时事务忙碌,没来得及顾上小婉,今日特地来赔罪。”
      他温柔的说完,一边打开手中的浅色帕子。
      “亮冒昧,请小婉伸出手来。”他说。安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又好听。
      我忽然有些期待,按照他的指示,伸出了右手。
      我的手掌朝上,他拿出帕子里的一物,用物的一头轻轻扣住我的中指指尖。
      我好奇看去,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色竹蜻蜓,它的“嘴巴”部分,正稳稳地“咬住”了我的手指,随着我动作的起伏,也上下飞动。
      真神奇呀,它竟然不会掉下来!
      “中郎将先生亲自为小婉做的吗?”我开心的玩着手上的蜻蜓,一边问他。
      “是。”他说,“明日就要启程。”
      “去哪里?”我问。
      “不会去太远。”他笑眯眯说。
      “或许不久之后咱们就能再见。”他道。
      “那我要带着这个竹蜻蜓,等再见到先生的那天。”我扬了扬手中他送给我的礼物,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期待。

      (二)
      战事一触即发。
      我随父亲一路,先到巴东,再到江州,半路父亲抓了一个叫严颜的,后又将他放了。不久,又听闻中郎将先生正赶往江州的消息,不觉欢欣跳跃。
      待到我们与他会合那日,见到他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不自觉朝他跑去,奔入他的怀里,撒起娇来。
      他见我远远跑向他,也不闪躲,待到跟前便直接将我抱了起来。
      那是中郎将先生第一次抱我。
      只有靠近他时,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料气味。
      “亮风尘仆仆而来,也不曾洗漱收拾,恐怕身上污尘要弄脏小婉了。”
      只是片刻,他便将我放了下来,带着歉意如此说道。
      我撇了撇小嘴,虽有些不大好意思,听他这样说,却也无可奈何。
      “先生看!”我拿出藏在袖中的竹蜻蜓,将它立在自己的指尖,有些兴奋与他道:“蜻蜓终于等到我们见面了!”
      “是呢。”他微笑点头。
      “蜻蜓还要陪小婉小姐去更远的地方。”他说。

      停下来休整的日子不过数日,接下来的日子,更为艰难。垫江、巴西,到了巴西,我问父亲:“先生到哪儿了呢?”
      “德阳。”父亲眯着眼思索了会,“大概是到德阳了吧。”
      “咱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中郎将先生呢?”我催促着问父亲。
      “大概……不远了。”父亲继续说,“等到达下一个地方,咱们就能见到他啦。”
      “下一个地方是哪儿?”我问。
      “成都。”父亲回答。

      建安十九年,我们终于抵达成都,这一年,我八岁。
      但是战事不曾就此停歇,他们还在为此奋斗着,与更多的敌人对峙。
      中郎将……噢,不对,他也已经是军师将军了,但我还是爱叫他先生,叫他“军师先生”。
      军师先生仍在忙碌着,整支军队虽身经数次大战,仍旧表现出一种昂扬振奋,有条不紊。
      接下来是汉中,更为广袤的土地。
      而我的玄德伯父就是在这里成为了汉中王。
      我还记得那一年是,建安二十四年。颠沛于战场的日子,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五年。
      我也十三岁了。

      伯父进位汉中王,军师和父亲等一干人亦忙活了许久,那时候我也并不太懂得这究竟对于他们来说,是怎样要紧的一件大事。
      这五年奔波流离以来,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白日典仪结束,那夜的酒席却散得很晚。
      我见到他们出来时,有开怀大笑的,也有醉意深沉、步履不稳的,还有如他一般,只是微醺,脸上微微泛起的酡红。
      众人各自散了,父亲也早已喝的人事不省,我瞧父亲被众人搀扶回来,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样子,索性偷偷溜了出来。
      暗夜里,我看到了他独自前行的身影。我悄悄跟随在后,见他从房中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一路尾随,想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
      只见他一路行走,我虽担心他饮了酒,但却看他脚步还算稳当,终于到了汉中王府邸后的花园中时,他停下了脚步。
      此时是夏日了,百花盛放的时节早已过去,现下的风景一片郁郁葱葱。走到一株树下,他忽然回过头来。
      这让我躲闪不及,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

      “小婉?”他惊诧。
      或许他也没想到一路尾随而来的,竟然会是我这个小姑娘。
      “是我。”我回答的有些尴尬。
      这时候我方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床桐木琴。
      我认得这琴,它叫鸢尾。
      “深夜不睡,是想听亮弹琴么?”他笑问。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选择沉默。
      “既然来了,今夜便请小婉一同听琴罢。”他抚了抚袖子,双腿盘坐下来,随即与我说:“请坐。”
      我有些拘谨,但也立刻坐了下来,今夜的军师,好似与以往不大一样。
      以往的军师是什么样子呢?
      端方尔雅,君子谦谦,很沉稳的模样。
      而今夜呢?
      好像多了几分洒脱与豁达。其实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如今快要不惑了,许多年的奔忙在外,他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这份稳健,只是今夜,在他有些微醺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自信与傲然。
      是因为,玄德伯父终于当上汉中王了吗?
      他们会就此止步,还是继续向前?未来,又会走到哪里呢?
      他开始弹琴了。
      我一边思索着这些不明白的问题,一边听他的琴声。
      夏夜里,众人或早已酣睡,这一缕琴音低沉悠远,飘散远处。湖心微漾,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水面,朝着漆黑的远方飞去。
      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好像这短短十数年的光阴,尽皆糅合在了琴音里。
      曲毕,他见我仍在怔愣,于是带了歉意的笑与我道:“献丑,亮琴艺不精。”
      “不。”我与他道:“先生的琴艺很好。我好像,听出来了先生琴中的音意。”
      “哦?”
      “先生是在感慨今日的难得,并追怀过往之倥偬,对吗?”我说着,其实也只是根据自己想象妄加了一番揣测。
      他听完,仍是笑了一笑,并不置对错,只是将琴置于膝上,整个人倚着海棠树,显得轻松惬意。
      “先生觉得辛苦吗?”我忽然问出这样一个奇怪问题。
      “或者,先生快乐吗?”我又问。
      因为总觉得,他这一路奔波以来,应该很疲惫了吧。
      “小婉所指的辛苦是什么,快乐又是什么呢?”他倒是开始反问我:“小婉觉得快乐吗?”
      “快乐呀。”我回答得不假思索:“有父亲,有二叔,有伯父,还有先生……还有赵叔,嗯!大家在一块的时候,小婉就觉得快乐。”
      “那么亮的答案也和小婉一样。”他回答。
      “一样?”我不太明白。
      “是的。”他看着我,此时他的双眸沉静如水,十分好看,我正认真仔细的盯着他看呢,又听到他说:“平定战乱,辅佐王上,这是亮的梦想。如今各位将军都在,且与亮一心,终有一天,大事可定。”
      “如何不使亮开心呢?”
      他晏晏一笑,几片树叶随着夜晚的凉风吹落下来,落在了他的琴上,嵌进了那几根紧绷着正微微颤抖的琴弦里。
      原来,这就是能使他感到开心快乐的事啊。
      “那先生在外时,也会惦记着小婉么?”我问。
      有些不甘心,他的快乐里,怎么没有我呢?
      “当然记得。”他说着,顺手从宽大衣袍的袖中掏出一颗小小的糖果递进我的手心,道:“小婉很可爱,亮会时常想起小婉呢。”
      “真的吗?”我眼里都放出了亮光来。
      “亮从未骗过小婉吧?”他温和说:“亮真是羡慕翼德将军呐,如果有朝一日,亮也能得一个像小婉一样的女儿,人生又该少许多遗憾了。”
      女儿?
      我闻言,垂了垂头,原来他对我的亲昵、与我的亲近,只是因为,将我当小女孩、甚至女儿一样的对待么?
      他并未留意到我颓然下去的表情,只是大手一挥,接着弹起那床琴来,我听着琴音,望着那轮身处云间的皎皎明月,忽然多了几分愁念。

      进入成都之后,一切似乎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起来。夏天很快过去,经历了七月流火,清冷的秋意也渐渐浓了起来。近日,伯父听说二叔在樊城用水淹了曹操的七军,擒获了于禁,斩杀了庞德,不由大喜过望,虽然将近耳顺之年,他倒比以往更显得精神了。

      可是,这却是他在成都听到过的最后一个好消息。

      (三)
      建安二十四年,也就是这一年的冬天,成都下起了好大的一场雪。
      洁白的雪地上,从四面八方涌现出了许多脚印,他们步履匆忙,带着慌乱的奔跑,雪花仍在不断飘落,当整个成都彻底暗了下来,微弱的灯火摇曳于风雪之中,就在此夜,我们收到了二叔死于麦城的消息。
      我与父亲赶到时,见伯父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中,在我们没有到来过之前,他已经嘶吼过一回了。虽寒冬腊月,此时他胸口剧烈起伏,急速的呼吸,满目通红,不断流下泪水来。
      “大王!”
      侍从们从后面抱着衣物与鞋袜,却又不敢近前,只敢在不远处焦急的张望。
      这时我才发现,伯父,正赤足站在雪地里。

      “杀!”
      忽然间伯父嘴中嚷出这个字。
      “灭东吴!”
      “灭东吴!”
      “灭东吴!”
      他连着大喊三声。
      近六十岁的老人,白发凌乱,赤足行于在雪地中,可他喊出来的杀声却仿佛响彻了云霄,震天动地。他抽出腰间的双股剑,忽然发疯般的朝空地上乱刺起来。
      “大哥!”
      父亲冲上去想要制止伯父危险的行径,他从伯父的身后拦腰截住,打掉了他胡乱挥着的长剑,两人在雪地中推搡,父亲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握住伯父的拳头,望着他,坚定大声的说:“一定要报仇!”
      伯父闻声回过头,他认真凝视着父亲,眼眶中又掉出几颗泪来,转而也重重反握住他的手。
      “翼德啊……”伯父哽咽起来,嘶吼了半天声音也变得沙哑:“我昨夜,梦见云长了……”
      “他仍是老样子。他说,甚是想念我们兄弟二人,他还问,这场仗我们还要打多久,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涿郡去……”
      “他想与我们喝酒了……”

      父亲听完,忽然用力抱住他,二人在大雪中痛哭。长时间后,终是父亲起身,胡乱整理了仪容,拍去身上的残雪,继而单膝跪地,朝伯父请命道:“请大哥下令,我愿为先锋,不日出兵,直捣东吴!”
      父亲的嗓音平日就十分大,此时更是连屋檐上的几层厚雪都要被震落下来。就在此时,我终于见到赶来的军师先生。
      他站在院门前,看着院内的一切。今夜他一身玄色的衣裳,站在石灯旁,灯被寒风近乎吹得就要熄灭,仅剩一小屡微光。我借着这点微小的光亮打量着他,他也已经四十岁了,他的身姿还是这么高大魁伟。
      风雪吹打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没有哭。可是他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沉重。

      第二年,四月,春。
      伯父正式在成都登坛告祭,即皇帝位,封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

      诸葛亮。
      叫惯了他军师先生,差些忘了这才是他的本名。
      而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国之相。
      “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於戏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这是册封诏书里的内容。
      “助宣重光,照明天下”,多沉甸而又伟大的词。
      照明天下!
      这世上,唯有他。
      我没有亲临大典,但我却能够看到他拿着手捧丞相印阔步走在光影中的情景。又是一个春天,不是么?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二叔的事情之后,我劝过父亲许多次不要沉醉饮酒。此时的他,已被陛下封为车骑将军,西乡侯,领司隶校尉。
      父亲开始还敷衍着答应过几回,后来却一把推开我,生气与我道:“妮子休来管我!”继而一边摇摇晃晃拿着酒走出门去。
      父亲突如其来的蛮横让我同样感到愤懑,二叔一走,竟然使得他从此性情大变。
      因为担心父亲的状况,丞相那边我也甚少走往,很快,父亲就要实践他那夜在陛下面前的诺言了。同年六月,陛下为给二叔报仇,出兵伐吴,使父亲从阆中出兵前往江州。
      父亲将我与妹妹留在成都府中,自己动身前往,临行前,他忽然甚少温柔的与我说了会话,摸了摸我的头,道:“我们小婉今年也十四岁了。”
      “过完今年,就要十五岁了。”
      “待到父亲打下东吴回来,给你觅一门好亲事。”
      他笑着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道:“不行,这场仗,不知还要进行多久,要是两三年都无法结束,父亲岂不是耽误了你?我知你信任丞相,他如今留守成都,得空我便去知会他一声,叫他在我不在成都的时日里,好好为你留意着朝中大臣们的适龄儿子。”
      “我的女儿,须得配个好儿郎。”
      父亲临行前还在碎碎念着,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万全之策”而感到高兴,并非他从不过问这些事,只是朝中的事,战场上的事,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与时间。今日我才知道,他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还愿意相托于丞相。我的父亲,已经年过五十了,他也走在了日渐苍老的路上,相比亲事这样的小事,我更在意的,是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七月。天气仍旧炎热,萤火虫还未散去,隐藏在院子的角落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带着妹妹在园中嬉闹,拿着团扇刚刚扑下一只流萤来,听得外边一阵乱糟糟的响动。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停下手中动作,好奇问。
      许多陌生人涌了进来,看着我们,面带哀色。

      (四)
      得知父亲死讯的当晚,我躲在暗角哭泣了整夜。待第二天他找到我时,平日含笑且精神的双眸中也彻底布满了血丝。
      “小婉。”他低下头,轻声唤我。
      我将头埋在手中,屈膝坐在角落中许久,不管他如何耐心的安慰我,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一言不发。
      将痛苦发泄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他。我的眼中仍在垂泪,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盘,我忍不住道:“小婉没有父亲了。”
      说罢,又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是啊,我的父亲,走前还在为我婚事着想,还说要我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如果你愿意。”良久之后,他又道:“亮愿像张将军一样照顾你,你亦可唤亮一句‘相父’。可好?”
      我在自己的哭声中听他讲完这段话,仿佛是他在将他能许诺给我的东西全部给我。相父!一个多么高大尊重的词,大臣们的儿女,谁人有这样的待遇?
      相父。
      一个极温暖又极冰冷的词。

      父亲葬在了阆中。由于战时吃紧,连葬礼也没有举行的太隆重。
      父亲死后,陛下唯一的手足也不在了,桃园的故事终究成为了一段不可追的美好的过往,陛下追赠他们谥号,力所能及给他们死后的哀荣,包括我。
      很快,宫中传来将我许配与刘禅做太子妃的消息。人们进出府邸,一派喜气洋洋,东西一样接一样的送来,都与我道喜。
      我知是他的主意。
      自从父亲过世,一直是他在为我的婚事考虑忙碌,他收到了父亲去世前的嘱托,现在父亲不在了,他真诚的希望我能得一个好归宿。就像现在这样,先做太子妃,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皇后。
      “太子殿下与你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不知你……”
      回想起那日他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时,我打断了他,简单回到:“我愿意的。”
      他有些错愕,正摇着白羽扇的右手也滞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我为何忽然答应得这么爽快,又或许他在猜想,回复如此之快,我是真的对刘禅那小子有意?那这个媒倒也没有白做了。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忽然想起“昭君出塞”这个故事来。如此的引用,已是十分的不恰当,但那时,我却觉得自己的情感与王昭君站在了同一个端点。
      不同的是,汉元帝或是爱昭君的,而昭君却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虽不是远嫁,但眼前的这位季汉的丞相,一定不爱我。
      他说未来有机会,想得一个与我一样的女儿,已经是我与的他情感可以有的最近的距离了。
      “扇子,是夫人做的吧?”
      我问着,抬首看他。他点了点头,道:“是。”
      “很好看的。”我笑着说:“很适合……相父……您呢。”
      连续多天的忙碌,他的脸上早有了疲惫之色,我忽然有些心疼,不舍得让他在我的私事上消耗太多精神。
      如此,便成全了他的好意吧。

      陛下亲率汉军东去,我联想初到成都,陛下初为汉中王时,那夜在园中听还是军师的他弹琴,我们都怀揣了良好的愿景,都认为那是一个美好未来的开端。而如今,接二连三的打击接踵而来,我们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反而失去了更多。
      夷陵那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的六月,葱茏之中,燃起了一片大火。
      那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悲惨战争,所有人的命运,在那一夜后,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我没有见到我的伯父陛下最后一面。
      他,大汉的丞相,见到了。
      在永安宫。
      据说他连夜赶路,不停不歇,把战马都跑废了,终于赶在了陛下临终前得以相见。
      我在宫门口遥遥期盼了数日,先帝的梓宫送回来时,他走在众人的最前面。
      他老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他不再是那个会亲切的唤我“小婉小姐”的人了。宫门至相府,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五)
      这是我成为皇后的第五年。
      他要离开了。
      这几年过得飞快,用恍如一梦来说,也并不算过分。经历过了数度南征,他的威名传到了南中。那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甚至说出了“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这样的话。
      公,天威也。
      他是天威,那刘禅是什么呢?虽然刘禅早就说过“政由葛氏,祭则寡人”这样的话,让他揽了大权,做了权臣。——这是他分内的事,我从不疑惑,只是怕朝中上下的人不会完全如我这般去想。

      北伐这一日终是到来了。
      他朗朗念着那篇出师表,字字锥心,我在暖阁里听到,心中隐隐的作痛。
      ——这么些年,他是怎样过来的呢?
      我再也没有与他独处的机会。如此想来,那夜树下听琴,是再也回不去的美好了。
      “相父。”
      临行前,他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听见我唤他,他还是立刻转过了头。
      “相父鬓间有白发了。”我凝视着眼前这个人,不无感慨的说。
      “小婉初识相父时,相父意气风发,有轩昂之姿,宛如天人。如今为汉室劳累,辛苦不已,劳您出祁山北伐,路途遥远,还望您多加保重。”
      我行了个庄重的礼。他急忙回应并阻止我道:“皇后言重,臣当尽心竭力,不负先帝之托,也愿以臣为先驱,早日为陛下、皇后打开我大汉旧都之门。”
      “小婉在这里等相父凯旋归来。”我淡淡笑道。
      他颔首,再次行了礼,这才登了马车,随从执辔,队伍浩浩荡荡,一路扬起的尘土飞扬,弥漫在天地间,也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百无聊赖时,我时常拿出那只竹蜻蜓来把玩。它安静的扣在我的指尖,一摇一摆,上下轻轻晃动。窗台上置着一盆红梅,是我在他离开后种下的。我听闻他在隆中时很爱红梅,还曾在草庐中种下过一株梅树。
      可惜,我无缘见到他那十年的模样。
      汉中,一个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我此生是不能再有机会去那里了。我时常想象,汉中的天是怎样,他的行辕府是否和成都的相府一样?直到建兴六年,我听闻,马谡死了。
      是他亲自监斩的。
      他,会不会,很痛?我是说,他的心。
      这是少见的失败,第一回北伐,未能成功。我忽然很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一个悲伤的他。

      他并没有气馁。
      第二篇《出师表》从汉中快马呈入成都,连刘禅看完也感动得泪涟涟,即刻下旨恢复了他丞相之位,虽然这也是他当初为自罚,极力要求自贬三等的。当我见到那笔墨浓重的一句“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果然还是要去。
      他还是要继续北伐。

      建兴八年,连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如夫人为我的女儿取名叫:照君。
      照君,小照君。
      夫人为我解释说,有诗云:“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虽然从没听过这句诗,却觉得极好。我思念着的那个人,行军于千里之外,可用慰寥的,也就是那轮明月了吧。
      此时的我,也多么想成为那一抹月华,安静的存于他的胸口呢。
      只盼他好。
      我想。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沉稳端庄起来了呢?连许久不见的丞相如夫人也这样夸赞我。
      我也诧异这样的变化。早在前些年,一直与刘禅无法做到琴瑟相谐,还曾经在大殿上打闹过一场,那时他亲来劝谏,两处安慰,后来想想,我也十分愧疚。朝堂的事、战场的事,还不够他忙碌的么?
      那时的我忽然开始想,假若我做得好一些,不让宫内再出类似的风波,也能使他少劳些心神吧。主意既定,竟然就真的这样做了起来。连刘禅对于我的转变也感到不解:“你忽然变得如此温婉,让朕好不自在……绮兰一事,你总算知道自己过错了?”
      我没回答他,只是笑笑。眼前的刘禅更加莫名其妙,好似我这样的转变,不过瞬间。
      说起刘禅,他与我算有一起长大的情谊,“青梅竹马”——这样的感情,在他眼里、一位相父的眼里,大概我们真的最为合适吧。
      刘禅年少时像个愣头青,我经常嘲弄他呆呆傻傻,他喜欢斗蛐蛐,喜欢玩乐,喜欢一切与朝政无关的事情。那时候先帝尚在,他尚可游手好闲,只是先帝一走,他即位匆忙,还没来得及改掉那些脾气性子,他的相父对此也颇为头疼。
      也许在他心里,刘禅一直都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需要他的耐心教管。那句“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也未必是刘禅真心所想。

      他往汉中去后,李严的日渐接近让我感到不安起来。
      李绮兰是他族中一位姿容出挑的女子,早些年便被李严选了来,献给刘禅,充入后宫。刘禅对这个女人十分喜爱,原本也不怎么亲近我,在有了她之后,与我相处的时日便更少了。身畔的宫女们时常为此感到不平,我却不觉有什么。
      反正,我与刘禅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罢。他不来,我反倒落得自在。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李严太会投刘禅所好,有时候我也会突然觉得,我轻看了刘禅,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一颗孩童心智,什么事都任意胡来,却没想到,这或许是他给自己设计的最好的掩藏。
      李严时常出入宫中,自恃当年也被任命为“托孤大臣,下边的人并不敢妄议些什么。李严入宫便会带来丞相在前线的消息,但是他的重点并不在于此次北伐收获多少、缴获兵器多少、占领城池多少,而是在于,丞相相比年初时又增加了多少兵力,如今还有十数万人在成都境外,而丞相一路取胜,照此情形,如若洛阳攻破,魏真亡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李严说这话时,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当他抬头与刘禅直视的瞬间,那双大有深意且狡猾的眼睛,看得我冒出一阵冷汗。
      “你先下去吧。”刘禅侧头对我说。
      我无法拒绝,用肃穆的眼神盯了一眼李严,想给他几分警告,可是对方十分淡定,神情毫无变化,我只能先离开了。
      他们会说什么?他还在那么远的地方,他能知道成都发生的事么?

      黄皓来时,已经入夜。外边静悄悄的,只有宫人巡夜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给皇后请安。”他用宦官独特的尖嗓朝我问候道。
      “起来罢。”我淡淡说。
      “事情办得如何?”我问。
      “一切顺利。”他再次伏下身子行礼,起身,伸手从衣襟中掏出绸布包着的东西,由霜云递到我面前。
      我打开,细细看着里面的东西,绢帛不大,却细细密密记录了许多刘禅的日常起居,召见大臣,甚至哪日宠幸了哪位嫔妃,这样私密的内容也都详细在列。
      “李严命你做的?”我粗略翻了大半,将这些绢帛扔在黄皓面前,冷冷道。
      “的确是中都护的指令。”黄皓十分谦卑,他低着头,如实回答我的问话。
      “如此翔实的记录,为的什么?”我问。
      “娘娘想听实话?”黄皓忽然抬头,但他仍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以一种比平视略低一些的姿态朝我问道。
      “不听实话,难道听你在此废话?”我略带不满的斥责道。
      黄皓听了这斥责倒也不惊慌,只低声道:“李大人似乎在准备做一件大事,为防事情有变,必须时刻注意陛下的动向。”
      “什么样的大事?”我问他。
      “李大人行事向来缜密,与奴婢无关的事,奴婢也从不敢多问。但,似乎与丞相有关。”黄皓继续回答。
      丞相?!
      我忽又想起那日李严面见刘禅那日所说的言语句子,兵马……大权……每一句都是对他恶毒的栽赃与污蔑。
      我的心忽然一痛。
      在我迟疑与怔愣间,黄皓继续道:“奴婢冒着风险与娘娘深夜往来,不瞒娘娘说,奴婢命虽贱,但奴婢也是惜命之人……奴婢可不想有朝一日在着宫苑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娘娘乃一国之后,天下万民之母,奴婢乞愿娘娘庇护成全,将来奸臣若倒,也合该放奴婢一条生路。”
      “是么?”我回过神来,轻扬嘴角,心想黄皓此人背弃李严,愿意被我拉拢,心中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李严若倒,他可不是头号功臣么?
      “放你生路?”我哼了声,“恐怕那时候,本宫也阻挡不了你飞黄腾达了。李严是你的主子,你怎么……”我话音未落,黄皓却忽然抢先答:“陛下与娘娘才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的命也都是陛下娘娘的,愿为陛下娘娘驱遣。”
      此人见风使舵,回答间又深思熟虑,不是一般的宦官,可是如今也只得先倚靠他。
      “带着这些东西,去给陛下看吧。”我道,“顺便把你刚刚说的话,也都讲与陛下听。”

      建兴九年,季汉第四次北伐开始。
      这一年四月,他率军攻祁山,又攻上邽,一路雷厉风行,五月,与司马懿对决厮杀,汉军勇猛无惧,一举大胜,斩杀魏兵、缴获武器无数。
      原本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却使我忧心忡忡。他一直在胜利,荣耀披肩,很难看到身后的暗流涌动。
      李严的一封军粮不足的简报迫使他放弃继续进军,转而踏上回程。若是以往,我收到要归成都的消息,一定高兴不已,如今看刘禅日渐阴郁的脸色,却十分的惴惴不安。
      刘禅,他到底如何做想?

      刘禅甚少来看我。这次来时,我正把玩着那只赤色的小蜻蜓。
      他见我手上拿着这只玩物,大约觉得有些好笑,不由问了句:“皇后已经有了公主,还是这样小孩心性么?”
      我听了,温柔笑着,起身与他行了个礼,继续道:“臣妾与陛下幼时相识,臣妾是如何的心性,陛下最了解不过。只是这宫中长日聊赖,闲暇时便喜欢拿出过去的物件,想着年少倥偬,追忆追忆罢了。”
      “此物倒是做得精美,有些年头了罢。”他从我手中取过蜻蜓,放在光下仔细瞧着。
      “是。”我点点头,回道:“不过是臣妾儿时的一件玩具。”
      “那时候便有这样精巧的手工艺人么?”刘禅原本也是好玩之人,见到它,引发了他诸多好奇。
      “说来,做这样东西的人,陛下也认识呢。”我道。
      “是谁?”刘禅来了兴趣。
      “能够陪伴陛下与臣妾一同长大,如今尚在人世的,还能有谁呢?”我淡淡一笑,给了他明确的提醒。
      “你是说,相父?”他几乎没有思索,脱口而出。
      “正是。”我颔首。
      “还未入成都时,陛下与臣妾都过了那样多颠沛流离的日子,果真是往事不可追啊。”我故作感慨,“那时相父临行前,做了这只小小蜻蜓与彼时尚为年幼的臣妾,叫臣妾不要担心害怕。臣妾带着它走过许多地方,最终来到这里,此时想想,那时的相父恰若黑暗处境中的一道光,照亮了臣妾眼前的路。”
      我抬首望着刘禅,忽然换了轻松语气道:“陛下呢?相父没有送与陛下什么吗?”
      刘禅沉默,继而说:“相父倒没有送我这些精巧的玩意,只是抄了那许多治国理政的书籍与朕,他说希望朕勤政爱民,做天下之表率。”
      “原来如此。”我点头:“相父用心深远,是真心将我们当亲生孩子一般看待的。”
      刘禅闻言,没有再答话,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只赤色的蜻蜓玩具上,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赤色,火红的颜色,他能看到他在炽热火焰中不断燃烧自己也要报答汉室的一颗忠心么?

      (六)
      季汉的丞相最终还是平安归来了。
      从那日我看刘禅沉默不语的样态,以及他忽然陷入对过往的追寻中,我便知道,他彻底动摇了。他尚且未被阴谋完全蒙蔽双眼,他还记得幼时与相父的那段深切情感,以及他父亲临终时的郑重嘱托。
      我松了口气。
      阴郁许久的天,在这天放晴了。

      他没回来还没过多久,又离开了。实际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仅仅因为这些阴谋小事,便会使他放弃北定中原的梦么?
      此时他有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如夫人也时常入宫来看望我。
      她还带着阿瞻那孩子来。
      一眼看去,我便很喜欢。长得实在太像他的父亲了。
      “将照君许给阿瞻。”我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建兴十二年,他再一次从汉中北伐。听说魏军避战,使他不得不暂时扎营在了一个叫五丈原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第四次北伐后回成都时。
      彼时的他立于大殿,与刘禅陈述北伐事宜。颀长的身姿倒映在砖石上,看得我呆怔了,不由又忆起往事。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白衣翩然,迎面走来看我时的眼眸里,永远含了笑意。
      我以为那样一个意气飞扬、绝对完美的人,永远不会老。
      但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季汉的丞相,那个叫诸葛亮的男子,真的老了。
      现在,他已经,五十四岁了。

      他永远停留在了五十四岁。
      丧讯来得很快,整个国家为此变得沉痛而悲伤。那些白色的烛灯长时间不熄灭,刘禅带领文武百官在大殿上进行追悼。皇宫里三天内只听得到凄怆的哭声,刘禅泪流满面,几次哭得晕厥。
      黄门上来搀扶,即刻请来太医诊治,这才慢慢缓过来。
      而就在此时,李邈却上来一道奏疏,写道:“吕禄、霍禹未必怀反叛之心,孝宣不好为杀臣之君,直以臣惧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今亮殒没,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
      刘禅醒来后,看到这样一封奏疏,气得捶桌怒吼,将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堂去,怒道:“杀了他!”
      李邈即刻被处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刘禅生这样大的怒火。是为了他。一个已经故去的丞相。
      刘禅很难过么?或许吧。毕竟从此,那个高大伟岸、心存汉室、愿替他遮风挡雨的身躯,再也不在了。他现在可以主政,甚至可以为所欲为,却也听不到那些沉稳的劝谏之音了。

      我抚摸着梅花小小的枝干,凝望着外边不属于我的蓝天。
      霜云与我道:“丞相去世后,娘娘好像变得不太爱说话了。”
      如夫人得知我近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也时常带着他的孩子入宫来看望我。我知道,她是知道我喜欢阿瞻那孩子,有意带他来。
      “给娘娘请安。”年幼的诸葛瞻乖巧的伏地朝我行礼。
      “快起来。”我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朝他招手道:“瞻儿快过来。”
      我轻抚他的脸盘,看着他越长越像他父亲的面孔,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娘娘怎么哭了呢?”
      阿瞻好奇的看着我,见我泛红的眼圈流下眼泪,伸手帮我抹去。
      “照君。”我唤公主过来。
      “照君,这是哥哥,快叫哥哥。”我催促她。
      “哥哥。”照君见我如此情状,不敢多问什么,朝阿瞻施礼道。
      我心上一疼,不免又落下几颗泪来,一左一右握紧他们的手道:“以后你们要互相照顾,知道吗?瞻儿,好好对照君。”

      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我深感自己快要不行了。遥想当年他将我嫁给刘禅,是将我视作亲生女儿,为了予我女子可以有的最高位份。他是爱我的吧,只是从来未有过一丝男女之爱。这是我此生唯一感到遗憾的事。如今我按照他的安排,就要走过这短暂的一生,也不算辜负了他。
      这个季节同样的寂寥萧索,我躺在病榻上,如夫人抱住我伤心的流起了眼泪。其实她不必感到伤心,生时若只能拥有无穷无尽的思念,也无甚意趣,如果人死之后,会在一个新的地方见到他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些开心。

      “为我梳妆吧。”我对她们说。
      大约,那盆梅花,很快就要开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建兴十二年秋,她在汉宫等来了相父的死讯。
    而她自己,则殁于建兴十二年后的第三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