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厂二三事（叔侄）》祝禺

4、第 4 章

　　骄阳当头，屏州考场里坐满了学生。
　　严赟算是提前体验了一把当家长的心急如焚，周围的父母年纪都比他大，一个个蹲在大树下乘凉，或者坐在超市门口的长椅上喝汽水，焦急地张望着考场的动静。
　　宋雅也来过，严赟跟她说天气热，让她先回去，她不肯，这会儿热得受不了，提前打道回府了。
　　有个带渔夫帽的男人跟严赟搭话：“鬼天气热死个人。”
　　严赟点点头，接着把目光投回教学楼。男人说：“你们是哪来的？”
　　严赟看他一眼：“青阳。”
　　男人点点头：“哦，我们是东成。青阳那边教育好点，学生上线率也高。”
　　严赟不懂这些，没有接话。男人也不在乎他回答什么，他只是想要排遣焦躁的心情：“不晓得我儿子行不行，鬼天气，要是屋里没得空调，小孩子写字都不专心。”
　　又等了一阵子，严赟找了个阴凉处站着，男人也跟过来，蹲在一边把帽子摘下来当扇子扇，没有一丝风，闷得人要窒息。严赟喝点水，才觉得四肢松活点，他扭扭脖子，发出噶哒噶哒的响声。
　　铃声终于不负众望地响了。
　　四周的人群像按下播放键的视频，哗地一下全活动起来，严赟挤在人群里，就像挤在一片海里，他们都在往校门口张望，学生叽叽喳喳地从里面涌出来，就像一罐被打翻的沙丁鱼。男人很快就找到儿子，是个清瘦戴眼镜的男孩，男人跟严赟摆摆手就领着男孩离开，其中有条鹤立鸡群的沙丁鱼慢吞吞一步三回头地朝严赟走过来。
　　严赟挤上前一把搂住宋斯铭的肩膀，笑得八颗牙一闪一闪：“考得如何？”
　　宋斯铭丝一声，沉着脸走得很慢，严赟以为他考得不理想，安慰道：“尽力就好，毕竟落下那么多课。”
　　宋斯铭笑了一下，神色轻松：“骗你的。”他大步朝前走，书包吊在胸口荡漾，阳光下插着袋很是得意：“我出来跟他们对过答案了，上普高没问题。”
　　严赟冲上前给了他胸口一拳，笑道：“胆子肥了。”
　　宋斯铭没躲开，笑嘻嘻地，又跑到超市买了两瓶冰水。严赟今天开了辆黑色的轿车，宋斯铭疑惑地摸摸额头，“你驾照考好了？这车谁的。”
　　严赟拉开车门：“问你姑姑借的。早就考好了，懒得开。”
　　宋斯铭坐到副驾驶座上，前后看了看，后车座上还有个包装精致的粉色盒子，他神色诡异地盯着盒子里的金发芭比：“那东西是送给我的？”严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给你姑姑女儿的。”
　　宋斯铭嫌弃地看他一眼：“姑姑的女儿不是判给那个老外了吗？”
　　严赟打着转向灯小心翼翼地驶出人群，“那老外再婚了，女儿又丢给你姑姑。小姑娘也是可怜。”
　　宋斯铭看着严赟的侧脸，半边浸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他今天穿了一件短袖条纹polo衫，汗珠挂在脖子和额头上，不说话时嘴唇抿得很紧，干燥得起皮，眉毛和睫毛都很浓，此刻正专注地盯着前方。
　　“叔。”
　　严赟没回头：“干嘛？”
　　宋斯铭别有心思地看向手里的冰水：“你渴不渴？”
　　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有点渴，严赟舔了舔嘴唇，宋斯铭看在眼里，拿起自己喝过的那瓶递过去，严赟不觉有异，咕咚咕咚喝完又递回去。
　　宋斯铭接过来没有马上盖上，他在手里握了一会儿，然后看着窗外向后匆匆流逝的街道，背对着严赟，偷偷地叼着严赟喝过的瓶口，皱皱鼻子。
　　突然一个急刹车，宋斯铭的门牙连着瓶子磕在车门上，水泼了他一身，严赟拍了把方向盘，低声骂了句脏话，前面有辆面包车突然穿红灯，横到他们前面。
　　宋斯铭沉默地把矿泉水瓶抛进路边的垃圾桶，口里似乎出血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是报应。
　　严赟过了街口，转进通往青阳的公路。
　　“斯铭，有想去的学校吗？”
　　宋斯铭想了会儿，说：“等成绩出来吧。”他把手搭到车窗上，迎面而来的风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吸口气，“叔，暑假我想跟你去修车厂帮忙。”
　　严赟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你那么小会干什么，在家里看书。”
　　宋斯铭说：“你不是也像我这么大就出去干了。”
　　严赟噎了一下，反驳他：“我们那会儿和你不一样。”
　　宋斯铭嗤笑道：“你就比我大十岁。”
　　严赟说：“要不怎么当你叔呢。”
　　宋斯铭手指在车窗边磕了磕：“不然你给自己放个假，出去找个小姑娘约会。”
　　严赟想到谢芸洁，对方那次干脆利落地走掉后原本以为没有交集，没想到电话三天两头打，他碍着姑姑的面又不能对她说重话。拒绝的话像水一样泼出去，对方却当他是在害羞，严赟一个头两个大。
　　“别提了，一个谢芸洁就够我喝一壶了。”
　　宋斯铭手一顿，“谁？”他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一遍，然后联想到那天的女人，“跟着姑姑来找你那个，叫谢芸洁？”
　　严赟皱皱眉：“那女的样样都好，也不知道我哪里让人家惦记上。”
　　宋斯铭没有接话，他往后一躺，目光落到后面的金发芭比上。
　　“今天要去还车吗？”
　　严赟说：“啊，对。”他转头对宋斯铭笑了一下，“顺便去吃饭，你姑姑喊我们去做客，你刚考完。”
　　宋雅住在青阳刚开发的新楼盘，偌大的小区住户没几个，走在植被丰富的小区里风是凉爽的，严赟找好停车位，又去超市买了一大盒价格偏贵的进口巧克力，宋雅喜欢吃这个。这期间宋斯铭就在小区里闲逛。
　　有个满头卷发的小姑娘一头撞进宋斯铭腰上，他被撞的有点痛，低头，小姑娘也在看他，两只浅灰色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两只萤火虫。
　　宋雅从后面钻出来，笑吟吟地：“斯铭，你叔呢？”
　　宋斯铭指了下超市的位置：“他在买东西。”
　　“来就来，买什么东西。”宋雅笑得脸上的酒窝露出来，扶着小女孩的肩膀，“我女儿，宋可可，叫哥哥。”
　　宋可可仰着脑袋望着宋斯铭，然后迅速抱住宋雅，把头埋在她的碎花裙子里。
　　宋雅拍拍宋可可的背，对宋斯铭说，“被我们惯坏了，娇气得很。”话虽如此，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宠溺的。
　　严赟此时拎着大包小包跟上来，宋雅招呼他们上楼。
　　宋雅住在三楼，因为三楼以上才需要出电梯费，住三楼既可以不用出电梯费又可以乘电梯，她常常把这个当成谈资讲起自己的节俭。
　　宋可可一直躲在沙发一角偷偷观察宋斯铭，看见严赟时眼睛一亮，冲上前张开手：“叔叔，抱！”
　　严赟从善如流地抱着她转两圈，宋可可被逗得咯咯笑，他把她放回沙发上。
　　客厅不大，原本按照宋斯铭的印象，宋雅应该会住暴发户一样装潢的房子，出乎他意料，这套两室一厅格外的温馨，到处堆着小孩子的玩具和蜡笔，卧室门上贴满了虹猫蓝兔和米奇的贴纸。屋里洋溢着一股奶粉和湿衣服的气味。
　　“所以我说，小孩子还是跟妈妈亲。”宋雅打开电视跳出第一个频道就是少儿频道，“罗宾斯还想跟我争，现在还不乖乖地把女儿给我送回来了。”
　　罗宾斯是宋雅的前夫。别看宋雅是那种市侩又俗气的女人，却盘条亮顺，是个地道的美人，宋家的基因好，宋辉和宋斯铭长得都不差。要不是这样，宋雅也不会在省城当女工时跟还是进货商的罗宾斯搞上，听说那会儿罗宾斯还有老婆，但为了宋雅离掉了。不过现在说这些没意思，宋雅最后也没跟罗宾斯过下去不是。
　　“斯铭要考哪个学校啊，”宋雅翘着腿给宋可可剥橘子，橘子清新的味道让宋斯铭的鼻子舒服了点。“要是选不好干脆让你叔去买个学区房，屏州房子多便宜啊，钱留着给修车厂那个养老啊。”
　　宋斯铭笑了，严赟要是这么有钱那不成大鮱了。
　　“不用了。”宋斯铭说，“考上哪个就念哪个。”
　　严赟看宋斯铭一眼，他坐在沙发上，肩背微微下陷，看起来很瘦。他不记得自己那么大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么瘦，他觉得自己应该让他多吃点。
　　宋雅看看时间，拍拍裙子起身。
　　“你们坐会儿，我出去买个菜。”她拿上钱夹，踩上高跟鞋，“小严啊，帮我看着可可，别让她什么都放嘴里。”
　　“行。”
　　宋雅一走，客厅里那股味道又慢慢回溯，宋斯铭皱皱鼻子，眼前突然横过来一直手，里面躺着几块橘皮，他转头，严赟看着他：“闻闻就没那么难受了。”
　　宋斯铭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叔你对我真好，自己吃橘子，给我吃橘皮。”
　　严赟哈哈笑起来，宋斯铭的袖子突然一沉，宋可可手里躺着几枚橘瓣，她软软地说：“给你吃。”
　　宋斯铭愣住，慢慢捻起一个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立即充斥整个口腔，宋可可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宋可可得到夸奖，笑眯眯地跑开去玩积木，脸上有两个和妈妈很像的酒窝。
　　宋斯铭望着她的背影，冷不丁旁边的沙发一沉，严赟坐过来了。
　　“可可有八九岁了吧。”宋斯铭说。
　　“可可，”严赟斟酌着措辞，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点不好，上学时老师一不看着就会被欺负，你姑姑才不让她去上学。”
　　宋斯铭反复搓着橘子皮。严赟说：“你不要当着你姑姑提起，免得她不开心。”
　　宋斯铭说：“我又没那么傻。”他突然转头，严赟一愣，那么近的距离，呼吸想闻，他下意识退后一点，宋斯铭并没有再靠近：“叔，你喜欢小孩吗？”
　　严赟的目光有点像无处落脚的蜂鸟，被迫从宋斯铭湿润的嘴唇，淡青色的胡茬，再落到他两片锁骨上，他语气有点急：“问这个干嘛？”
　　宋斯铭淡淡的说：“不干嘛，问问。”
　　严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走到对面的沙发上，他感觉舒服点：“看是谁生的。”
　　宋斯铭呵呵笑了一下：“你以为你是皇帝啊，还有得挑。”
　　“怎么说话的你。”严赟挑眉：“当然要找个自己中意的结婚，小孩应该是美满婚姻的结晶。”宋斯铭还想讽刺几句严赟文绉绉的话，但不知为何两个人都静下来。
　　积木哗地一声倒了，宋可可呆呆地站在一堆彩色玩具前，要哭不哭的。
　　严赟回过神，跑上前帮她重新搭建城堡：“可可，乖啊，看叔叔给你做个更好的。”
　　宋斯铭注视着严赟的背影没有说话，宋雅回来了。
　　她怀里还抱着个粉色盒子：“小严你放在我车上的，带给可可的吧，钱多啊她屋里娃娃都能开店了。”
　　严赟笑笑的从她手里接过大部分菜拎到厨房，宋斯铭跟着严赟去厨房打下手，宋雅扶着玄光玻璃换鞋，宋可可一眼看到跑过来，宋雅拿着娃娃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得眉眼弯弯：“你叔叔买的，喜不喜欢？”
　　宋可可点点头，踮着脚去够宋雅的手，宋雅引着她会卧室玩，自己带上门出来。脸色笑容渐渐松懈下来，她打开橱柜拿了条围裙进厨房，把严赟和宋斯铭通通轰出来：“都挤在这里□□啊，都给我出去玩，今天让斯铭尝尝姑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