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仇，便是国仇》董思源

8、重见天日

　　章台宫上。
　　骨节分明的手仍在批阅案牍，王冠下微锁的剑眉和涣然的眼神分明泄露了他的心不在焉。
　　“大王，文信侯回来了。”
　　狼毫嗖地搁在案上，王冠下的头颅猛地抬起：“速速请进！”
　　令四夷宾服的秦王直起身，翘首企盼门口的身影，连呼吸声都渐趋急促。
　　终于，殿前一堆人簇拥着一位老人，一名少妇和一个少年缓缓走来。秦王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双手不住搓来搓去，深呼吸一口气又恢复正经的跽坐姿势。
　　“拜见大王！”这位年逾五旬的老人仍施以跪拜礼。
　　“相邦免礼，请上坐。”他深情地凝视着美姬。

　　十年前，也正是长平之战那年，他第一次见到这女子，彼时少女刚及笄，天真烂漫地在吕氏宅内随性起舞，令三十而立的他一见倾心。
　　七年前，秦赵交恶，赵国上下要杀他泄愤，他在义兄吕不韦的帮助下要逃回秦国。
　　“嫣儿和正儿呢？”子楚见义兄只说带他急急逃走，却只字不提妻儿。
　　“大丈夫，哪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义兄不曾抬一下眼。
　　“不行，她们留在这里太危险！”
　　吕不韦停下手里的动作，正经道：“马快还是车快？你逃命是骑马还是乘车？”
　　“当然是骑马了。”
　　“妇女幼儿可会骑马？他们只会拖累你。”
　　见子楚默然，义兄柔声道：“嫣儿自幼聪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顿了顿，又说：“也会照顾好正儿的。”

　　他与阶下母子的距离，就差了这七年。
　　少年疑惑地盯着台上威严而双目含情的国王，女子却始终不肯抬头，只默默地施以跪拜礼，又拽了拽少年的衣角教道：“说，拜见父王。”
　　少年乖乖跪拜道：“拜见父王。”
　　摩挲的双手终于按耐不住，急趋至母子跟前，双手将她们扶起，爱怜地抚摸少年头顶，又轻托娇妻玉颔，细细凝视这七年的改变。
　　以前光滑紧致的脸似乎松弛了些，鼻翼多了两道若隐若现的长纹，两颊添了些久经日晒的斑点，曾经黑亮纯真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秦王不由心疼道：“嫣儿，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五吧？怎么成了这般沧桑模样？”
　　女子莞尔：“大王好记性。郑夫人的美貌自然是我无法相比，但是她的儿子一定没我儿子优秀。正儿现在已经会写好多字了，还会背《孙子兵法》。”女子双眼闪着光，抚着少年的肩：“正儿，快，背一段给父王听听，就背你上次背我听的那段。”少年后退一步，不说话，只凝眉盯着面前陌生的男人，这个并无记忆却要突然叫他父亲的男人。
　　“快背啊！”女子噙泪催促道，“你上次怎么背的？兵者，诡道也。背啊，你可以的！”
　　少年仍定定地审视着父王，不声不响。
　　“正儿，你怎么了？背给父王听啊！”女子近乎哀求道。
　　秦王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闭上眼紧紧拥抱，低声道：“嫣儿，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女子耳边脖颈都是秦王呼吸产生的风，终于哭了出来：“正儿第一次到秦国，认生，他熟悉些一定能背出来的”
　　秦王不说话，只是闭着眼，享受这久别重逢的温存。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出其不备，攻其不意。”
　　秦王睁开眼，惊喜地看着少年，赞不绝口：“不错，不错！好了，后面慢慢背给父王听。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在等你们呢，你们先去看看她们，两位奶奶很想你。”
　　少年面无表情地垂下头，毫不眷恋地随母亲退去，摆驾华阳宫。

　　华阳宫上，一个玉带金冠的年轻妇人端坐在台上左侧，右侧是一个年近花甲的妇人，衣冠比前者稍显次一点，两人身后各有四个女婢服侍。料应是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了。
　　不及母子施礼，夏太后率先温声道：“哀家正好来华阳太后处坐坐，听说儿媳要来，就多坐了会，也省得儿媳到处跑。”
　　赵嫣谨慎笑道：“谢夏太后！”又领着赵正行礼道：“拜见华阳太后，拜见夏太后。”
　　华阳太后端坐着，微笑颔首：“嗯，请起。”
　　赵正盯着华阳太后目不转睛，真心道：“太后祖母，你好漂亮啊，比妈妈还漂亮！”
　　华阳太后微怔，赵嫣急忙拍儿子：“太后美颜如玉，岂是你母亲能相提并论的？”
　　华阳并不恼，开怀大笑道：“赵姬莫紧张，童言至真至诚，我看这孩子蛮喜欢！”说着向赵正招手：“来，到奶奶这些坐。”
　　赵正对华阳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可能是华阳跟母亲有些神似？
　　华阳搂着赵正，亲切地问少年：“想不想爸爸呀？”
　　少年瘪瘪嘴：“我在赵国做梦都在想爸爸，可是爸爸一点都不想我。”
　　“瞎说！”华阳生气斥责，“爸爸可想你了！”又转而训斥赵嫣，“赵姬，孩子小，别跟他讲些有的没的！”她顿了下，继续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我看子楚一直不娶妻生子，他都快四十了，子楚的爷爷都让我夫君另选他人立储了，我能不着急吗？”她又停了停，“你也别对郑姬有意见，她原本是昭襄王府上的一个女仆。我是打算把我侄女嫁给子楚，他爷爷不同意，非说这郑姬贤能。”华阳叹了口气，吩咐身旁的女侍，“去，把郑姬叫过来。让她把成龙也带过来。”
　　赵嫣想说些什么，干脆什么也不说，就默默地听着。
　　“子楚的爷爷棒打鸳鸯，我侄女只好嫁给麃公，现在是卫尉。”华阳继续絮叨，“以后这俩孩子的婚事一定由我做主！知道吗？”华阳探寻的眼神盯着赵嫣。
　　一旁的夏太后悄悄叹气。
　　见赵嫣默默颔首，华阳才放下心。

　　夕阳的光辉洒在渭河上，簇拥着一队銮车驶向甘泉宫。
　　婢女说，甘泉宫曾经是宣太后住过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都不愿住过去，偌大的宫殿空着不像话，就奉命收拾给刚回来的赵姬和王子住。
　　“太后为什么不愿住过去？”
　　“那里死过人。”
　　“谁？”
　　“义渠君。你没听说过吗？宣太后亲自指使的。”
　　銮车在甘泉宫停下，剑眉长目、气度非凡的秦王稳步下车，亲自到甘泉宫请妻儿共赴晚宴。
　　“嫣儿，这个宫殿是特地给你们收拾出来的，怎么样？”秦王微笑道。
　　赵嫣垂首微笑，并不说话。
　　“我还特地给你们安排了一场欢迎宴，快要开始了，收拾下我们就过去吧。”秦王说着，看到了在一旁写小篆的少年，走过去轻抚少年头，“秦国流行写隶书，父王到时候安排一个博士专门教你，好不好？”
　　不等少年答话，赵嫣先质问道：“你不能亲自教吗？”她调整下呼吸，“正儿的小篆是我教的，隶书应该由父亲教。”
　　少年也开口道：“是啊父王！我在赵国的同学都有爸爸教，就我没有。”
　　秦王深吸一口气：“正儿，父王很想亲自教你，但父王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没时间啊。”
　　少年垂下长目，赵嫣也低头不说话，牵着少年的手，默默跟在秦王身后前往参加晚宴。

　　长子归国，国宴甚为盛大。除了太后、郑妃、阳泉君等王室家人，还有蒙骜等朝廷重臣，以及赵国使节。
　　而这场晚宴的主角就是这个虚岁十一的少年。
　　席间的人无不私下揣度，这个少年会是秦国太子吗？循旧例，先是立嫡，而后立长。这少年显然是长子，但还不是嫡子。
　　谁是嫡子？
　　秦王没有嫡子。他始终不册后，如今郑姬盛宠，赵姬色驰，若立郑姬为后，在右侧席首的怀中婴儿便是嫡子，立为太子并无不妥。
　　而郑姬对面的赵姬-本场晚宴的主角之一-美人风韵尤在，但干枯的头发、蜡黄的双颊，看起来宛若农妇，丝毫没有王妃的气场。
　　秦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立后，手下的人不知该去巴结哪个小孩，寻求下一场政治博弈。
　　暂不立后。
　　这一招，真是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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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匈奴列传》有记：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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