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仇，便是国仇》董思源

9、少年听政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华阳宫前的青阶上。
　　“太后，赵姬和王子来了。”婢女传道。
　　“快带她们进来呀！”华阳刚洗漱完不久，一边摆弄棋盘，一边咧嘴笑道，“以后她们到了直接引进来就好啦！”
　　这段时间，华阳已习惯每天有儿媳和长孙晨省昏定。
　　那个晚宴后的第一天早晨，华阳看赵姬拎着小点心、领着少年前来闲叙家常，内心不免错愕。经赵姬解释才知道，这是齐鲁风俗，少年在赵国的启蒙老师教他这样对母亲行孝心，如今回了秦国，少年认为也要这样对两位祖母和父亲尽孝道。
　　“正儿，是不是要去夏奶奶那里了呀？”华阳笑眯眯地问，“你跟这个姐姐去，母后就不去了好不好？我跟你母后有事情谈。”
　　其实，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华阳和赵姬年纪相差不大，两人特别谈得来，所以华阳总留赵姬多待会。
　　“阿嫣，我就嫉妒你生了这么个伶俐的孩子！”望着少年的背影，华阳不无艳羡地赞叹。
　　“太后怎么这么说呢？”赵嫣莞尔，“这是你的长孙，可不就是你的孩子吗？”
　　华阳醒悟般欣然道：“哎呀，可不是嘛！但是有的孩子就不像正儿这么贴心。就说南边兴乐宫那郑姬的孩子，哪里记得有我这个长辈？”
　　郑姬的孩子才两岁呢！赵嫣心里默默感慨，张张嘴，正考虑该说什么的时候，华阳又叽叽喳喳地絮叨起来：“还是正儿乖！阿嫣呀，你们那甘泉宫，下人们给收拾干净没？要不让正儿来我这住段时间？”
　　赵嫣正担心甘泉宫不干净，年幼的儿子容易受惊，听华阳这么说，虽有些许不舍，但更多的是欣喜和感激：“如此甚好！正儿总说甘泉宫冷，太后这里阳光充足，能让他来这里住简直是太感谢了！”
　　“就怕你舍不得呀！”
　　“住在奶奶宫里，我哪会不放心呢？比在自己身边都放心！”
　　“哎呀！”华阳止不住欣喜地赞叹道，“那晚上正儿过来的时候我跟他商量下！”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正儿最喜欢华阳奶奶了，肯定开心得不得了，连我这个娘亲都不要了。”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华阳笑得合不拢嘴，“他要真敢，我肯定好好教育他！你也要每天来，我教你画眉，教他弈棋。我想想还有什么要教他的......”
　　“唉......”赵嫣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华阳暂时收起笑意。
　　“子楚说要安排一个博士教正儿写隶书......”
　　“这很好啊！”
　　“我本来是希望子楚亲自教的。”赵嫣惋惜的语气十分真切，“子楚在正儿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相当于正儿没有对父亲的记忆。现在好不容易团聚了，我本希望子楚多教教孩子，让孩子感受下父爱，也是重续父子情，可子楚说他没时间......”赵嫣再次重重地叹息，“可怜正儿在赵国时心心念念要往西找爸爸......”
　　听罢这番倾诉，华阳愤然拍案：“邪得没门了，这子楚！他当上国王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这王位靠的谁？”华阳稍稍平复下呼吸，继续道：“莫担心，子楚我来说他！这么乖的孩子，不挤出时间陪陪他，是不想当这父亲了？”说罢吩咐身旁清秀俊美的宦人，“让国王今天午时来我这，有要事！”

　　太阳还在正上空偏东的地方，华阳宫前响起一声马嘶。
　　“母后，是何要事召见儿臣？”秦王从马背上翻下来，径直走进宫内，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他强忍粗重的喘息，尽量平和地问道。
　　华阳见秦王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明白他对自己仍保持敬畏，倒宽心不少：“我听说，身为一国之君，首先要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你觉得有理不？”
　　“诚然。”秦王毫不犹豫地答。
　　“那你修身齐家做得怎么样？”
　　“我虽寡德鲜能，但善纳谏言，心性、家事将做到更好。”
　　“我觉得吧，”华阳自顾自地说，“修身你还勉勉强强，齐家就是个笑话了！你儿子长到九岁，你管过什么？现在教他写个隶书都不愿意？”
　　秦王看了眼坐在华阳太后身旁的赵姬，心下明白了几分，辩解道：“儿臣身为一国之君，内要充实民间仓廪，外要平衡国际关系，夙兴夜寐仍觉日短，实在没时间。母后放心，儿臣已派人找个书法最好的博士教正儿。”
　　“我信了你的邪！”华阳气得笑出来，“不要你，我也可以给他找个博士。他缺博士吗？他缺父亲！”她换口气，昂起头轻蔑道：“你要是说不打算当这孩子的父亲了，可以！我会给他安排个继父，但是，只有这孩子的父亲才有资格当秦国国王！”
　　秦王深吸一口凉气，面前这个楚国女子明明年纪跟自己一样大，但自己就是得叫她一声“母后”。谁让她是先父最宠的妃，谁让她是阳泉君的姐姐，谁让她有那能力让自己获得王位？
　　秦王心里的愠怒悄悄转到赵嫣身上，面若平湖地发问：“赵嫣，你是怎么想的？”
　　胆小的赵嫣心里咯噔一下：“我......其实......我主要是觉得孩子长这么大，对父亲的印象全凭想象，我希望你能经常把他带在身边，让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没爸爸的野孩子......”
　　秦王沉下脸：“怎么带？我每天见的都是国内国际重要人物，商讨的都是举足轻重的国是，身边拖个小尾巴像什么样？”
　　“为什么不行？这是你的亲儿子！是长到现在只跟父亲讲过三句话的，你的长子！”赵嫣发现自己越说越激动，极力控制情绪，“这样会凸显秦王的人情味，能得人心！”
　　秦王有所触动，默然垂首，柔声道：“如果我有时间，我真的很想亲自教他隶书，弥补这错过的七年。”
　　华阳太后仍是一副有权有势而又性格强硬的家族长者姿态：“你有那么忙吗？我看你是瞎忙！兴乐宫怎么有时间跑那么勤？你把去兴乐宫的时间挤出来，国是多放些让阳泉君帮忙弄，怎么会挤不出来时间陪孩子写几个字？我看你就是能力不足！”
　　秦王深吸一口气，冲赵嫣道：“我可以带正儿一起上朝、一起会见各位重要人物，但是，没有我的允许，他不准说话不准动。能不能做到？
　　赵嫣藏在袖里的双手止不住颤动，鬼使神差般替儿子回答：“可以。”
　　“好。”秦王并未展颜，“做不到你就把他领回去！”

　　通往咸阳宫的甬道上，赵正看着影子被斜阳拉长，好像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但他搞不懂为什么父王——那个真正的大人——突然要召见自己，只是怏怏地跟在宫人身后，不说一句话。老实说，这几年他一直在脑袋里想象父亲的样子，见到后却觉得与想象差太多，难免失望和抗拒，不愿相信那个不怒自威、明明和自己神情颇为相似的国王，就是心心念念的父亲。
　　“正儿——”
　　是妈妈的声音，少年精神为之一振，就像垂头丧气的小兔子突然充满活力地竖起耳朵，溜圆可爱的眼睛四下里寻找妈妈的身影。
　　“正儿，”赵嫣走到少年跟前蹲下身，爱怜地抚摸这小脸，谆谆教道，“你以后会经常跟着父王，跟他一起吃饭一起学习。更重要的是，他去见一些很重要的人、商量一些很重要的事，也会带着你，要是你淘气闹腾，会把事情弄糟，父王就不喜欢你了，妈妈也会很伤心很难过......”
　　“我不淘气，不闹腾！”听说妈妈会伤心，少年立马伸出三个指头发誓。
　　赵嫣欣慰地忍住鼻酸：“好孩子，答应妈妈，父王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说话不要插嘴，好吗？”
　　“嗯！”少年重重点头。
　　“你就默默地观察父王是怎么跟别人交谈的，只看只听，一个声音也不要发，好吗？”赵嫣不住地叮嘱，见少年越发疑惑却又只是默默点头，便不再多说，“乖，去父王那吧，要听话哦！”
　　少年满腹狐疑，怔怔地跟着宫人梦游般走着，小脑袋思绪纷繁，却无法根据大家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完整信息，直到自己一头撞到宫人柔软Q弹的大腿，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咸阳宫。宫人向含笑的谒者说明来意，谒者了然，转身进入正殿禀报。
　　少年悄悄探出身子打量殿内的状况，只见父亲正襟危坐在中央，下面有七八个人跽坐着商讨什么，忧国忧民、日理万机的身影就像秦国的太阳，也是自己的太阳。那个负责传话的谒者俯身跟父亲耳语，父亲点点头又继续商讨，谒者直起身与一旁侍立的女官低语几句，便径直朝殿外的自己走来。
　　“公子，请随我这边移步。”谒者微笑徐徐道。
　　少年并不生怯，大大落落地跟着谒者从大殿右侧低调地转到父亲身边，女官不失时地在秦王身旁安置好一个蒲团。但这蒲团对少年来说还是太大了，在座各位的小腿都露在蒲团外，而少年的整个脚背都被蒲团淹没，这样坐着并不舒服。
　　台下稍远的位置有点细微的窸窣声，似乎在讨论这少年。秦王轻咳一下：“给诸卿家介绍下，这是朕长子，一直在赵国，刚接回来三个月。名正。”秦王侧头，指了指坐在最前面的三个人：“这三位你都见过，你回来后的欢迎宴他们都有出席。这是太尉摎。”
　　赵正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印象，上次欢迎宴上，父王是这样介绍的——这是我的堂叔，你的叔爷。少年恭恭敬敬的施礼：“见过叔爷！”
　　“这是左相邦阳泉君，这是右相邦文信侯。”
　　“见过舅爷！见过仲父！”
　　三位长辈一致对少年的礼节、记性很欣赏，纷纷回礼夸赞。秦王脸上露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得意笑容，指着一位两鬓斑白的长者继续介绍：“这位你没见过，这是左将军王齮。他可是身经百战，以前还做过武安君的副将，一举打赢了长平之战。”王齮连忙自谦解释，少年毕恭毕敬地施礼：“久仰！见过左将军！”
　　“这是卫尉麃公。”
　　“见过卫尉！久仰！”
　　“这是议郎蒙武，右将军蒙毅之子，文武双全，目前主要在朝堂上参议政事，日后又是个栋梁之才啊！”
　　“见过议郎！久仰！”
　　“这是治粟内史添，我们秦国上下百姓官兵的粮食都归他管。”
　　“见过治粟内史！久仰！”
　　治粟内史刚回完礼，秦王迅速轻拍少年右肩，示意介绍完毕：“好了，我们继续。蒙武刚刚说三川郡尚不稳定，这样的话，蒙骜近期还没法回来，得在那边稳定好局势，我们才能继续向东进军。”
　　“大王，我们不能只因为一个地方的阻塞就停止全盘的行动啊！”王齮深深地为秦国国事忧心。
　　“愿闻高见。”
　　“老臣不才，斗胆进言：蒙将军稳定三川郡最多五万军马，老臣愿率十万大军另行进攻中原。”王胡子精神矍铄地震了震，秦王眼神里也是掩饰不住的心动，保守而开明地征询大臣们的意见。
　　“太尉意下如何？”
　　赵樛枯瘦的手捻着稀疏花白的胡须，谨慎点头：“嗯，可行。”
　　“阳泉君呢？”
　　熊宸松弛晒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一字型的双唇透露出一种坚毅：“我也认为可行。与其让将士们在国内干坐着消耗粮食，不如出去开拓些疆土。”
　　“文信侯是何高见？”
　　尊者一如既往的不急不缓，微凝眉徐徐道：“臣意亦如是。三川郡本是韩王主动献上成皋，我们才安置的，韩王纵使心里不舒服，也不敢调用国家力量反悔反抗，我估计这次三川郡就是民众自己三五成群引发的小骚乱，有蒙将军坐镇，何劳五万军马？一万大军足矣。”
　　蒙武匆匆打断：“文信侯......”
　　“蒙武别插话！”秦王制止道，“先听文信侯说完。”蒙武只好先把话咽回肚子里，微欠身施礼。
　　文信侯也微欠身回礼便继续道：“臣的意思是，我国上下现有大军五十万，纵使给蒙将军五万军马平乱，再抽调十万军力给王将军攻城，对秦国也是小菜一碟。只不过，下个月就要开始播种麦子了，十万屯兵不能征调，剩下的兵力也需防备不测之战。王将军愿率十万将士进攻中原，臣非常敬佩，但外出征战一定是在保证国内民生的前提下才考虑的，愿详闻将军作战计划。”
　　“攻魏或攻韩，月余下五座城池。”王齮异常自信。
　　“韩魏与楚接界，现在就担心万一这俩小国家被打怕了，找楚国来个合纵，我们又有兵力耗在三川郡，那就够呛。”秦王凝眉论述，“这样，明天一早我们在朝堂上集体讨论，也好参考下多方意见。”决议暂定，秦王又点名问：“蒙武，你刚刚要说什么？”
　　“大王，臣与家父一致认为，三川郡的动乱背后可能有韩国力量在暗中支持。”
　　“嗯，这很正常。”秦王并不意外，“明早你介绍三川郡局势时，把你们的揣测及其依据也都说出来，信息越多越全面越好。”任务布置完，四十岁的年轻秦王不由感慨：“大秦命运皆由我们书写，辛苦诸爱卿尽力谋划，今天先这样，明早再集众人之智共同商讨出一个最佳方案。”
　　众卿闻命告退，秦王唤过尚席令，轻声嘱咐：“回头给他专门弄个合适的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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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治通鉴-秦庄襄王》有记：
　　庄襄王元年壬子，以河南、洛阳十万户封相国不韦为文信侯。蒙骜伐韩，取成皋、荥阳，初置三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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