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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离死别 ...

  •   一道微光刺破杨庄的幽暗,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昏暗的房间里,熟睡中的少年紧紧抱着枕头,皱着眉不安地翻身,眼角还挂着斑驳的泪痕。
      任城城门刚开,浑身湿漉漉的青年便飞奔进入,直抵县衙,擂起堂鼓。听说那画上女子已被押往邯郸,青年落魄地走在细雨微苔的石阶上,他在城门口抬头望向苍穹,又低头坚定地走下去。那是邯郸方向。
      邯郸龙台宫内,赵嫣已做好被残忍处死的准备,竟莫名其妙地被好好养起来。身边的赵国宫娥沉默地带她沐浴更衣,梳洗打扮,问什么她们也不答话,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乘着清晨的曦光,她被赵侍带到龙台宫正殿上,远远看见满脸假笑的赵王面前,有一个站立如钟、两鬓斑白的尊者,那背影如此亲切、熟悉、温暖。
      赵嫣呆呆地站在殿门口,怔怔唤了声:“阿爸?”
      尊者面若平湖地转身回头,眸子如一面明镜直照人心,温润的嘴唇勾起一个暖暖的弧度,眼神也满含柔情。见女子仍呆呆地站在殿口,他步履稳健地走到跟前,微微笑道:“正儿呢?”
      女子泪水再也忍不住,搂住尊者的脖颈痛哭。
      满殿之下无不愕然噤声,目瞪口呆。尊者也怔了好一会,才小心地抬起手轻拍女子后背。
      “好了…我们现在来接你了…”
      赵嫣止住抽泣,咬咬牙道:“你给我的剑,我用十金卖了。”
      尊者淡然安慰:“剑是身外之物,人在就好。”
      她抬起多情的眸子:“正儿还在乡下,我们去接他!”
      四目相对,尊者的眼神温柔坚定,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
      “好!”

      一年前,先秦王稷离世,谥号昭襄;世子柱继承王位三日,亦撒手人寰,谥号孝文;子楚在众人支持下袭得王位,便是当今秦王。
      东周君见秦国接连两位国主薨,料应政局不稳,遂联络诸侯攻秦。秦王派相邦吕不韦抗战,径直将苟延残喘的周室空壳灭掉,同时仁至义尽地划了一小块地方赏给东周君,供其建宗祠以延祭祀。一时,九州大噪。
      “兄长,周天子毕竟是九州共主,我刚即位就灭了周室,会不会不太好?”子楚真诚地问。
      “不会。”不韦胸有成竹,“你的祖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称过西帝,彼时齐湣王称东帝,天子,诸侯均可取而代之;六年前我们击败西周国,你也是亲眼见证的。现在诸侯国谁不知东周只是名存实亡?就让我为你行此不义之事,去取周王来亲自拜见。”
      齐秦称帝、赧王谢罪、九鼎入秦,都没有东周灭国令诸侯胆战生畏,天下连名义上的共主都没有了,只有私携九鼎的西方霸主—秦国。而灭周又不绝其祀的文信侯—吕不韦—也因此声名大噪于七国之间。
      赵丹深知秦王曾在赵国为质,恐怕怒而攻赵,于是举国寻找秦王妻儿送归,希望借此缓和两国关系。谁知秦王派来迎接王后王子回国的人,竟就是闻名于七国的文信侯吕不韦,他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子楚,就差亲自来赵国了吧?”

      邯郸城门,不修边幅的青年听闻前几日入宫的女子,竟是当今秦王王妃,那个还在自己榻上酣睡的少年岂非秦国王子?青年只觉天旋地转,旁人说,便是那个灭了周室的吕不韦,今天要来把她们接走,看,这一行正缓缓驶出邯郸的车马,便是秦国未来的天下。
      这传闻太过荒谬,青年呆呆的不敢相信,车队在眼前完全驶过,剩下扬起的漫天尘土。他突然像疯子般在尘土里狼狈追逐,有礼有节的侍卫怎么都拦不住,直到前面的辇车缓缓停下,稳稳走下一位德高望重的尊者。
      胡子拉碴的青年停止骚动,见尊者一步一铿锵地走到自己面前,嘴角微扬并不说话,那眼神宛如盛满了一片宁静庄严的平湖,他率先打破平静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文信侯,吕不韦?”
      尊者嘴角的弧度加深些许:“鄙人不才,正是在下。”
      青年垂下眼睑:“我说,秦王接王妃回去,兹事体大,怕是别认错人了。”
      尊者盈盈一笑,转身却见王妃正下辇,侧头看着这边的二人,三人站成的三角形包裹着神秘的气息。
      “阿爸。”王妃走过来,“他就是我的恩人,正儿就在他家。”
      “你真的是秦王妃?”青年急切的眼神显然希望得到否定答案,却等来女子的垂眸颔首。
      “她应是秦王后。”尊者厚重的声音适时响起。
      青年并不理会,自嘲道:“家母还妄言要迎娶你做儿媳。呵,多希望我收留的只是寻常母子。”说罢默默从囊中掏出略粘尘土的木簪,上面刻着齐文“史”字,女子沉默不语,倒是尊者略显愕然,神色复杂地凝视这似曾相识的木簪。青年显然没有注意到旁人异样,略带嘲弄的语气道:“这簪子可是君王妃用过的呢,价值百金,怎么这么轻易就丢了?”
      赵嫣垂首赧然,并不伸手去接,留青年伸僵的胳臂在空中寂然:“我只是希望能换钱给阿姨治病…”尊者适时地接过青年手中的木簪,缓解场面尴尬,女子转而请求尊者:“阿爸,他的妈妈生了重病,需要名医尽快去医治。他们一家是我和正儿的恩人,您可以帮我报答他们吗?”
      尊者负手而立,微微颔首:“马比车快,我请名医随你一同骑马回家,病情刻不容缓,先为老人家看病。”
      青年敛起纷繁心思,正色俯身道:“如此,便重重谢过王妃和文信侯了!”

      杨庄,少年小心翼翼地端一碗汤站在房门口,准备喂病榻上的奶奶。奇怪的是,奶奶明明身体很虚弱,却铆足了力气去骂杨爷爷:
      “你个糊涂蛋啊!我这老太婆的命能值几个钱?就是让我去当天王老子我也不肯拿儿媳妇换啊,你用一千金就把儿媳妇卖了啊!糊涂,真糊涂!我怎么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糊涂鬼啊!你把我这老太婆的命拿走吧,把儿媳妇还回来好不好?”杨奶奶不住地伤心哭泣,瘦骨嶙峋的拳头一点一点地落在老翁胸口,老翁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
      少年暗暗叹口气,正准备踏入房门,听得屋外有罕见的马蹄声,遂放下碗出门张望,见是两匹马绝尘而至,以为是哥哥带着妈妈回来,欢呼着:“爷爷奶奶,哥哥回来啦!”
      奶奶大悲后猛然大喜,又不住地大口大口呕血,直到稍稍缓过劲儿才看清面前站着自己儿子和一位正把脉的陌生医生,第一句话就问:“嫣儿呢?”
      青年急忙端来温水侍候母亲漱口,少年在一旁垂首侍立,无比失望却不发一言。青年这才抬起头:“你妈妈在后面,她来接你去你爸爸那。”
      少年黯淡的眸子里又闪起了星光,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看到杨奶奶“哇”的又是一大口血,医生急趋上前把脉,暗暗叹了口气,默默走到房外。老翁和青年也一前一后跟出来,却被告知老妪只剩半天气息,全凭意念苦苦支撑,建议多陪老人说说话缓解痛苦。

      黄昏时分,夕阳余晖映着杨庄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一大队车马徐徐驶过来。
      车内的人怎知,饱经人间沧桑的少年正端汤进房,却见奶□□突然重重□□,抚摸哥哥脸颊的手自由滑落,微阖的眼睛一动不动显得如此沉寂。
      万籁俱寂,只有哥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苍穹。少年浑身战栗,手中的汤碗应声跌落,情之所至亦放声痛哭。
      杨庄沉浸在一片哀恸中,连朴素的农户门口停下了一大队车马也未察觉,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妇与一位气宇轩昂的长者徐徐步入。涕泗横流的少年看见日夜思念的母亲,惊喜而又悲伤地扑到母亲怀中,哭得更加厉害。 不卑不亢的医者走到长者身边,唤了声“文信侯”,两人便退出去交谈起来。一旁的青年和老翁只顾守在老妪身侧,并不想与其他人多说一句。
      还是文信侯拎着一袋金子放在堂屋桌上,叮嘱农夫妥善照料后事,便冲少年道:“正儿,去跟他们道个别,我们就要回去了。”
      少年噙着泪,不舍地跑到青年身边,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青年本想避开离别,却还是忍不住回身搂住少年,轻拍他的背:“回去吧!”少年终于横下心,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到尊者面前,凝视这如平湖般深不可测的眸子,尖锐问道:“你就是爸爸吗?”
      尊者略显讶异,耐心回答:“不。我是你父王的兄长,你可以叫我伯父或者仲父。”
      “他为什么不来?”少年的眼神毫无惧色。
      “你父王很忙。”尊者保持着耐心,“整个秦国都需要他运筹帷幄,实在没时间,所以拜托我过来接你们。走吧,你父王很想你。”
      少年紧咬双唇,回头看了一眼,便握紧拳头踏上辇车,却还是没忍住最后一行泪。

      赵嫣感激感伤地在榻前跪下,用毛巾为老妪擦脸,戚戚然从怀中掏出一对玉镯,递给青年:“那金子给阿姨好好安葬,这镯子你留着吧,以后金子用完了可以把它卖掉。这是昆山玉,很值钱的。”
      青年垂首低语:“不如,你在这镯子上刻两个‘嫣’字。秦王妃用过的镯子,那才是无价之宝。”
      赵嫣没听出语气中的伤别离,以为他还在讽刺自己,不免生气道:“爱要不要!”她转身要走,又在门口顿了顿,想想还是将镯子置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文信侯吕不韦见状,拍拍青年的肩,也随这母子二人坐上了辇车。
      辇车内,赵正与母亲和伯父坐在一起,并不觉得拥挤;辇车外,赵正有记忆以来最温暖的地方正渐渐远去,一同远去的是农户纯真的善意和人间生死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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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秦本纪》有记:
      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庄襄王元年,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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