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仇，便是国仇》董思源

4、无父何怙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只有薄雾笼罩，让人略感凉意。
　　赵嫣慈爱地为儿子整理衣角，昨天她到集市上用剩下的四百金买了一些稀奇玩意儿，还给儿子买了个小布包和一些笔墨书简。她摸着空空的钱囊，决定送儿子上学后自己还要到集市上卖点东西赚些家用钱。

　　小男孩拎着个小布包就走进教室，看到里面已经有三个大男孩和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已坐定，第二排小女孩身边还有一个蒲团，遂径直学着他们的样子坐下。
　　还没来得及跟另外几个小朋友打招呼，老师已从教室外走进，清了下嗓子道：“大家以后就是同学了，互相介绍下自己姓氏名何。”
　　“我嬴姓，赵氏，名启。先成侯玄孙，任县令之子。”为首的高大男孩率先介绍道。
　　“我知之。”胡老师又看着最后的两兄弟。
　　“我嬴姓，廉氏，名誓。他也是嬴姓，廉氏，名诺。”
　　“信平君廉颇是同宗乎？”
　　哥哥嘿嘿一笑道：“同宗，同宗。”
　　“我嬴姓，赵氏，生于正月，故名正。”
　　“你也是赵氏？”赵启回头道，“你爸爸叫什么？说不定我认识。”
　　小孩看着那个魁梧高大的哥哥，并不发怵地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爸爸叫什么，我只知道他在那里当王孙。”说着用手指薄雾掩盖下的太阳，清晨的阳光依旧温暖耀人。
　　“切！”赵启恢复目空一切的模样，“连爸爸都不知道叫什么，还好意思说自己赵氏！”
　　“我嬴姓，胡氏，腊月出生，叫胡腊。”小女孩机灵的眼睛扫了一眼尴尬的教室，大声道。
　　“瞎说！你是妫姓，胡氏。我们的先祖是帝舜，是胡公满。”原来小女孩是胡老师的女儿。
　　“那我的先祖是谁呢？”赵正问。
　　“你们赵氏的先祖是伯益，是造父。”
　　“我们呢？”
　　“廉氏始祖是大廉。”
　　老师见课堂渐趋骚乱起来，遂拿起身旁的荆条严肃声明：“以后不经我的允许，不准随便讲话随便动！不然这根棍子就等着你们。”说着老师晃了晃荆条，孩子们都乖乖安静下来，“这根棍子是我专门从碣石山上砍下来的，碣石山上的荆条都特别有韧性，打不断，摧不朽，碰一下就会留下好长的印子。”老师见孩子们眼神中开始出现些许惶恐，效果已达到，于是轻松道：“知道碣石山在哪吗？”
　　孩子们安静地摇头。
　　“从这里一直往东走，走到东海边上，往回看，就会看到一座巍然青山。那就是碣石山。”

　　就这样，小男孩开始了诚惶诚恐的上学第一天，放学后把自己学会的字开心地写给妈妈看，后来还会默写一整段文章。赵嫣则在白日拿着剩下的黄金去市场上买卖东西赚点小钱，回来有乖儿子相伴，日子终算是安定下来。两个用月份做名字的小朋友关系也越来越铁，三个大哥哥把小妹妹宠成小公主，对寡言少语的小弟却不甚待见。
　　安静的生活被五年后平原君之子赵狺的到来打破。

　　那天黄昏，八岁半的赵正小跑回到住处，门口只有一盆洒落的脏衣服，还有一只母亲的木簪。他怔在门口，心想，母亲难道出了什么事？
　　房里好像有动静，他赶紧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
　　地上四散着母亲被撕碎的衣裳，榻边一条无力的腿轻垂着，榻上一块肥胖□□的身躯压着看不见的什么，只露出凌乱的长发和微攥的拳头搭在那头肥猪的背上。
　　正儿脑袋一片空白，只回响着腊儿在他虚十岁生日时说的话：“正哥哥，你已经十岁了，以后你要保护你的妈妈，也要保护我！”
　　他紧紧攥起小拳头，冲上去狠狠地砸这块肥肉的背，并无反应；他又砸这肥腰，肥肉抽搐了下，仍未理会；他哭喊着用尽全力砸向猪脑的太阳穴，终于那一团东西发出闷哼一声，转过脑袋露出阴狠的眼神，嘴里的涎长长地滴在母亲□□的脖子上。
　　肥猪抽身站起，正儿这才看到母亲身上处处红肿，眼角大块淤青，嘴边渗着血丝，两腿间像尿床了似的，脸上斑驳的泪痕诉说着耻辱。少年不由哇地大哭叫妈妈，但母亲就像昏死过去一样，一动不动。
　　倒是那头高大的雄性身躯不顾自身□□，一把掐着少年的脖子拎起来，两条悬在空中的腿不住乱蹬，只发出咳咳咔咔的呜咽声。那双死鱼眼无情地审视手中玩物，正高高举起欲砸到地上，被喊破喉咙的一声“住手”叫停。
　　正儿只听见母亲摔下来的哼哧一声，爬到肥猪脚边不住乞求：“求求你放下我儿子，求求你放下他，求求你…”
　　“舔干净！”
　　正儿乱蹬的脚渐渐无力，只隐约听到那头肥猪愉悦地喘气长笑，才被丢到地上，终于能正常呼吸。

　　少年昏睡醒来时，母亲正裹着凉被抚摸少年的脸，见少年醒来，残败的红颜释放令人心酸的笑意：“正儿，帮妈妈去门口把杆子上胡阿姨的白裙拿进来。”
　　少年强忍身上的疼痛，默默爬起来一崴一崴地取进那条白裙，母亲垂下眸子，不知说什么，拿着白裙默默钻到屏风后。
　　“妈妈…我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沉默了一会，屏风后应道，“好”。
　　“可是…胡老师会用棍子打我的…”
　　“没事，老师那里我去讲。有正当理由，老师不会责怪你的。刚好妈妈要去找胡阿姨。”

　　晚上，母子俩正就着月光在庭院吃面，竹竿晾着的一堆衣物后探出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赵嫣警觉道：“谁？”
　　小脑袋吓得缩到衣裳后，把自己裹起来。
　　“是腊儿。”少年答道。
　　“哦，腊儿啊～快过来，吃了没？再跟哥哥一起吃一点吧？”
　　小女孩怯怯地走出来，挨着少年坐下，摇头道：“我已经很饱很饱了，吃不下了。谢谢赵阿姨！”又扭头问道：“正哥哥，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疼不疼？”
　　少年低头咽汤，沉默不语。
　　小女孩关心道：“妈妈说，是因为你没有爸爸所以总是被人欺负。可是你的爸爸不是在太阳里面当王子吗？为什么不来接你们回去呢？”
　　少年低声啜泣：“我想保护妈妈，结果还是保护不了她，还需要妈妈保护我…”
　　白裙女子心疼地拭去少年眼角的泪：“正儿还小，现在妈妈保护正儿，以后正儿保护妈妈，好不好？”
　　“对呀对呀！”小女孩也抚着少年背宽慰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保护妈妈了！”

　　少年已经月余没去上学了，赵嫣好说歹说才做通思想工作，答应第二天一早去上学，今天先在床上养伤。
　　躺着躺着，又沉沉睡去，直到被房外一阵喧哗呵斥声吵醒。
　　“说！你丈夫是不是异人？不是？那这画上的一母一子分明画的就是你们！长得像？那你就怪你爹娘给你生了这么个敌国世子妃的脸吧！我反正是要为长平四十万冤魂报仇，给我打！”
　　赵正坐起来，细细听着，好像是县令夫人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只见县令夫人率着家眷下属，拿着比胡老师那根木棒还要粗还要硬的铁棒围着一个人，那人好像是趴在一个长凳上，长凳下已聚了一滩血。
　　他壮起胆子走出门，挤进人群，赫然发现母亲披头散发地昏睡在长凳上，嘴角的血与地上的一滩连成线，白裙已染成鲜红，被打破的衣衫暴露出皮开肉绽的肌肤。赵正愤怒得浑身发颤，失色的嘴唇止不住抽搐，不顾一切地扑在母亲伤口上，如狮子般大吼道：“不准打我妈妈！”
　　“看看，这崽子跟画上的孽种就是像！这是敌人之种，给我打！”还是县令夫人的声音。
　　执杖者不忍鞭笞小孩，拎着小孩的领子扔到一边。小孩痛得哭起来，爬起继续护着母亲的伤口，县令夫人亲自过来抓起小孩狠狠摔到地上，他痛得大哭，哭声唤醒了濒死的母亲。
　　遍体鳞伤的年轻妈妈刚微睁眼，便看到儿子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还挣扎着爬起来，被赵启掐住脖子高高举起就要摔，一下打个激灵，用尽浑身力气大吼：“住手！”
　　大家被这浑厚的声音吓呆住，谁能想到这穿透人心的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子发出的？县令夫人不由杀气尽无，却依旧高昂着下巴俯视女子。
　　“你们既然非说我们就是秦世子的妻儿，那你不怕这孩子当上秦王，灭了你们赵国？”
　　县令夫人冷哼一声：“现在，是我要灭了你们！继续打！”
　　“平原君不会轻饶你们！”铁棒打下来之前，伤者灵机一动大声道。
　　县令夫人被震住，不敢忽视平原君赵胜威名：“我杀了敌国世子之妻儿，平原君安得怪罪？”
　　“我怀了赵狺的骨肉，他至今无子，你们若忍作杀害，其父焉得不怪罪？”
　　县令夫人再次被震住说不出一句话，左右下人跟她低语商量：“赵狺上次来确实强占过她，不如先去跟赵狺求证下，也派人去跟赵王求个认得世子妃的人来认认，别滥杀无辜还得罪了权贵。”
　　县令夫人不甘又不得不就此罢手：“把他们拖到柴房里锁起来，等消息！”

　　夜晚，柴房外的月光印着窗下的一对母子。
　　“妈妈，你肚子里真的有那个人的宝宝吗？”
　　“没有。”赵嫣神秘一笑，“妈妈骗他们的。你看，妈妈这么一吓他们，他们就不敢打我们了。”
　　窗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少年趴在窗口，小声道：“腊儿，你怎么来了？”
　　“爸爸说你以后要当秦国的国王，是真的吗？”
　　少年低头不语。
　　“爸爸还说秦国跟赵国是宿敌。”
　　“腊儿，你快回去吧。”赵嫣忍不住道，“这么晚跑出来，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少女瞪着明亮的大眼睛，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妈妈说这个药治跌打损伤特别有效，让我悄悄地拿来给你们。”
　　少妇感激地接过：“好腊儿，你看看这房子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了。”
　　“腊儿，你看看门上的闩子，帮我把它拉开。”
　　“它上锁了。”
　　“你用这个把它戳开。”赵嫣从身后觅得一根极细的木棍递给小女孩。
　　她接过木棍，消失在黑夜里。门口乒乒乓乓，红裙女子紧张地祈祷。
　　嘎吱——
　　门开了。
　　小男孩率先跑到门口抱住小女孩亲了下：“腊儿，你太好了！”
　　小女孩没有理会，而是仰起脸问大人：“赵阿姨，你们要去找他的爸爸吗？”
　　大人蹲下来，轻抚小女孩的脸：“好腊儿，谢谢你！我们只是去逃命，不找谁。”
　　“不行，你们一定要去找他的爸爸。妈妈说了，只有他的爸爸才能救你们。”
　　赵嫣鼻子一酸：“好腊儿，我们要赶紧走了。替阿姨谢谢你的妈妈！”
　　小女孩这才紧紧抱住男孩：“正哥哥，你一定要去找你的爸爸！”
　　“我找到爸爸后我就是王子，我当上国王就来娶你。”
　　小女孩嫣然一笑，轻轻亲了下男孩：“好，我等你。”

　　年少不懂何为时间，不知分别意味什么，转身离开也没想过留恋，倏地会是几年？
　　赵嫣在心里默叹，至少，她已等了六年。

　　———————————————————————————————————————————

　　《史记-赵世家》有记：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其後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後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後为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