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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狩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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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山围场是长安以北一块辽阔的高原,靠近皇城的那一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原,再往北则是一望无际的浩浩重林。
千年不变的风一层一层刮上来,殷红的旌旗迎风而舞,霎那间有万兽齐鸣,乱蹄踏碎一片寂寥云天。
猎物刚刚放出去,快马就迫不及待地追上来。那冲在最前头队伍中,有一青衣少年,负玉弓,带长箭,纵马如风。
他箭篓中只有三根朱红羽箭,长臂一抽,便听得弓弦发出一声清响,已有一箭破风而去,直插入雄鹿耳下,那鹿发出一声痛鸣,应声而倒。篓中尚有两根羽箭,少年却不再恋战,只收弓下马,将那鹿捡起,驱马而回。
狩猎尚在进行,远处的山林似被惊醒,发出肃肃长啸。青衣的少年,已回到帐中,脱下短袍,换上女子长曲,青黛暗纹为底,绣以金线,乌发挽云髻,又成了那个端庄的皇后。
镜中忽然多了个高大的人影,王扶粲然一笑,回过头去,向那人邀功。
“今日,臣妾一矢中的。”
那人也在笑,只道:“你惯来如此。”
“惯来如此就没有奖励了吗?”
“有。”
“什么?”
“予取予求。”
王扶轻笑了一声,忽然亮起来的眼眸好像十五岁那年未熄灭的星火:“天下尽在陛下囊中,臣妾只怕挑拣不出。”
“你待如何?”
十指隔衣贴着胸口,如鼓的心跳就好像一声声与她击掌。
“便得此心,以勋此功。”
夜幕降下来了,晚宴自然也就开场。新鲜的鹿肉炙烤至金黄,装在铜盘里,送到每人的案前,散发诱人的香味。
宴中不止有百官群臣,还有各国来使,王扶与李琰同座,垂眸淡扫下方的扶余恒。他身量颇高,虽然是坐着,也比一旁的他国来使要高出许多。夫余国地处极北,终年覆盖不肯化去的皑皑白雪,他的肌肤就如同雪色一样白,眉骨高耸,眼眸深陷,琉璃色的眼瞳好像不世的宝石。
王扶觉得这双眼很是熟悉,但她长在中原更从未离开过长安一步,并未结识过什么外族人。席间扶余恒一直饮酒,想来中原的酒入口比北国的要温和许多,才如此壶倾牛饮。
她把目光收回,重又落在中间那一群舞女身上,歌声袅袅,红袖翩飞。有一女以轻纱敷面,持玉剑来舞。
王扶微微蹙眉,此女腰肢不似寻常舞姬柔软,虽然技艺娴熟,衣袂如云,但与其说善舞,不如说善剑。
她尚心存一丝侥幸,忽然一边喝得醉熏熏的扶余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向上位上的陛下,还是向舞女遥遥举杯,口中喃喃道:“三……三姑……”
她心中一跳,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如那夜一般,高大的身影直直摔了下去,带翻了座前小几,杯盏散落一地。随着这声巨响,帐中有数名黑衣侍从拔剑而起,帐内武将都不允许佩剑,只有数名带刀侍卫,寒光一照,纷纷拔刀。
刺客中有一人身法极快,三两下就越过了侍卫的防卫,直向着座上的李琰而来,王扶一惊也下意识拔剑,但她身为女子并未佩剑,距离她最近的剑便是李琰所配的九思,不等她动手,李琰已经自己拔剑在手,两剑相击,擦出一阵雪白的剑花。
若仅以剑术相斗,王扶其实在此人之上,但她自幼便未修内力,成年后才勉强瞎琢磨了些,若真打起来恐怕连李琰也不如。手中没有武器,王扶堪堪往后退了一步,李琰将她护在案后,几案成了她面前最后一道屏障,但其实也可以是武器。
李琰自幼习武,世家公子六艺俱全,单论武之一道,自然是不如顶尖高手。广袖下,王扶将一只铜爵紧紧攥在手中,酒器并不锋利,但已经是她所能及最坚固的东西,她像一条蛇,批着伪装躲在暗处,伺机寻找对方的漏洞。
刺杀讲求出其不意,一击毙命,李琰虽不能敌,但已经与对方过了数招,分毫未伤,帐外已有大批侍卫将领冲杀进来。那人忽然剑锋一转向着几案后的王扶而来,李琰本来是守势,忽转为攻,一剑直取对方要害,但那人毫无退意,破釜沉舟向王扶攻来。
王扶早有防备,狠踹了一脚身前的几案,挡住了那一剑,但同时也被几案挡住了视线。忽听得几声闷响,紫檀木几应声而裂,舞蹈用的玉剑被从侍反复检查过,玉质虽坚固但并无锋芒,那舞女生生以一把无锋玉剑劈裂了二寸厚的檀木。
她侧身一躲,掷出铜爵,另一手攥住玉剑。那剑势过于凌厉,虽无锋却也在她手中擦出一道血痕。她明明力不能及,脸上却未露出半分怯色,不慌不乱地又接下了一招,顺势握住了剑身。
侍卫都在往这边扑,那冲在最前面的,她看清了是江玉衡,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此招一出,便无以自保了。
她右手将那舞女虚虚地往身边一扯,玉剑无锋,从左肩硬捅了进去,王扶丝毫不躲,却运起全部的内力在舞女腹部狠踹了一脚,将将踹开了一丈余。可她内力低微,瞧着颇有气势,事实上却并不能伤到那舞女什么。那女子旋身要逃,身法快如闪电,但此时倘若有高手在一丈内立刻追赶,也是能擒住的。
这高手嘛,便是江玉衡,但他没有。
江玉衡放过了那个舞女,直往王扶这里奔,在剑尖尚离她两寸之时,刺入了对方的心脏,血顿时喷溅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黑衣刺客瞪大了一双不甘心的眼,嘴唇蠕动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了,“砰”地一声倒下。
身后的王扶突然仰起头,目光对上江玉衡的,漆黑的眼瞳露出森森寒光。
本来,不必如此。
她收回了目光,又变成了那个端庄柔弱的皇后,跌坐在地,捂住肩上伤口,泫然欲泣,很快被人抱了起来。
本来不过是不严重的皮肉伤,因她难以止血的体质,换了好几遍药,生生闹到了大半夜。
太医都退下了,宽敞的营帐里又只剩了年轻的帝后二人。血气都淡下去了,她瞧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绵绵开口喊疼。
李琰的目光将她冷冷一扫:“既受了这一剑,就不要怕疼。”
她一点也不怕,仗着对方无底线的纵容,继续撒娇:“怕的,女子都是怕疼的,臣妾也是女子,自然也是怕的。”
可惜那人一点也不接茬,说了个她最关心的:“今日的刺客,是渔阳代氏的人,当年昭王案中被株连,活下来的漏网之鱼。”
“哦?是吗?可臣妾看夫余国主似乎与那逃走的舞女相识。”
眼见着李琰脸色微变,她又笑道:“陛下难道也认识?”
“并不。”这话答得好不犹豫,刚刚微变的神色也恢复了常态。
她捉住了对方一只袖子,轻轻蹭了蹭,把话题扯回来:“倘若真是渔阳代氏,身负灭门之恨,定然还会再来。现下鱼既然已经跑了,不必再追。”
“嗯。”
她又蹭了蹭,道:“好疼,疼得睡不着。”
李琰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要怎么?”
“臣妾听说醉了,就不疼了。”
“酒乃发物,你身上有伤,不要闹。”
王扶不肯撒手,眼底像盛着一汪清泉:“无妨,臣妾酒量浅,一杯就醉。”
“松手。”说着他真的取过酒来,倒了一小杯,递给她。
“……”
本来酝酿了一肚子骚话要说的王扶,败给了对方的予取予求,就着白玉般的指尖将那一小杯饮下,还有意无意的拿唇瓣擦过指尖,口齿含糊道:“还疼。”
李琰却不肯再纵着她了,肃然道:“忍着。”
“……”
这一忍,便忍到了天光破晓,她盯着帐顶的五爪金龙,一刻都没有睡着过,脑中被一团乱麻搅地头疼欲裂,侧目去看身侧之人,却睡得无比安稳,还能听见柔顺清浅的呼吸。
扶余恒必然是认得那女子的,倒下去之前,她隐约听见了对方说“三”什么,这事李琰没有追究,而是让他拿醉酒糊弄过去了,想来那女子不是受他指使。
可倘若不是给刺客发号施令,难道是想提醒谁?谁呢?是座上的陛下还是座下的杀手?
她当时其实是可以躲开那黑衣刺客的一剑的,纵然躲不开也不会被伤及性命,可偏偏江玉衡却放着白捉刺客的功劳不要冲过来护驾,这样一想好像似乎人人都想袒护那舞女。
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当年确有一女子与“三”字相关,只是那人早已被凌迟处死,挫骨扬灰,长安城的百姓,人人可证。
心中仍是惴惴不安,王扶忽然附身贴近身侧之人,轻轻启唇:“哥哥。”
唇下的人呼吸忽然粗重了几分,眉间微微地蹙了起来。
殷红的血色不知何时已经侵染了她的眼瞳,顿了顿,她又哑声道:“哥哥,琰哥哥。”
李琰睡梦中微微抿唇,刻意隐忍着,努力要将什么封于唇齿。
她忽然想起了李琰那个一直未被人叫过的字,慢慢将失去血色的唇凑到他白玉般的耳垂边:“玉京哥哥。”
没有反应,她又咬牙低声喊了几遍:“哥哥,玉京哥哥,玉京哥哥……”
再无反应,可就要被喊醒了。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小声嗫嚅。
“银鱼……”
江皎,小字银鱼。
生前,是江府的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