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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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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夜,任晰瞒着妙音法师第一次没有念往生咒,一遍也没有。
身为西州都护的父亲为国捐了躯,他不过孺子一枚终究无能为力,可如果事情别有隐情,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那他就必须要弄弄清楚了!
鬼音如期涌入他的耳朵,如狂风呼啸,随后化为一处处人声站满禅房。
他清了清嗓子,坐在床沿对着空悠悠满荡荡的屋子说道:“昨晚你们只说让我报仇,可父亲死于疆场之上外族刀下,如今我身无长物,又无一兵一卒,要报这国仇家恨谈何容易?”
还是昨天那个笨重的机械音于正前方慷慨激昂道:“少爷可愿回西州?回去自然就明白!”
另一个轻飘飘的嗓子吊在半空中,像是穿过了重重人群才来到任晰跟前:“高炎,你是不是想害死将军唯一的血脉?少爷现在回西州,被吐蕃人发现还能有活路吗?”
任晰听到这总算明白了一点,怪不得昨晚听那声音如此耳熟,原来他就是自己曾经的贴身侍卫高炎吗?!
任晰抛却了最后一丝惧怕问道:“你,你是高炎?”
高炎干哑的嗓音还没咳出话来,那轻飘飘的半吊子又抢先道:“少爷,我是葛青,天天跟着您的葛青,您不认得我了吗?”
任晰心叹:“我连你们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如何认得?”
高炎一字一句地正言道:“是!少爷放心,我会保护你!”
“当年你们为了救我……但你们实在不必再一路跟随,留在西州杀光那群吐蕃人岂不更好?”任晰还是不敢相信,他一直忌惮的“它们”就是自家院里的侍卫,一时激起了满腔同仇敌忾的义愤!
葛青涣散着声音道:“少爷还不知道吧,您身上有灵,我们是在你的庇佑下才得以保存,若非跟着你,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身上......有灵?那是什么东西?”
葛青答道:“这个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跟着你来到这里,那个和尚教你念什么咒语,你一念,我们就被打散到数里之外,白天又再一点一点聚回来。但似乎随着你灵力增强,我们也得到更多的能量来抵抗,这才勉强能说上几句话。”
任晰听得云里雾里,勉强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你们容我消化消化。”
最后,他和这两个从小跟着自己的亲卫叙起了旧,忆出许多逍遥自在的少年事,外面听来,只有他一个人的傻笑声频频响起,像是中了什么邪。
自打他不念咒以后,这些鬼音反倒听话了,晚上也不怎么吵了。不过除了高炎葛青的声音比较清晰,其他的还是混混沌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任晰多次追问当年那场战争的来龙去脉,然而高炎葛青却都讲不明白,只说一定要去西州才能查得清楚。从此,他便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西州了。
这日傍晚,妙音法师破天荒地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咒语及回向偈,任晰不情不愿地记下后便要开溜,被妙音从背后叫住:“等等,早间山下有位猎户来向我求医,称其家眷得了怪病,人事不知的像是失了魂魄,明日你替我去看看吧,就在下山必经的那个山麓旁。”
“大师,我又不是大夫,又不会降妖除魔,去了也没什么用,人家是来求您的,还是您老人家亲自去一趟吧!”任晰想,这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事,指不定是妙音不愿意接手才推他去挡枪的。
妙音道:“咒语我都教给你了,也是时候让你去历练历练了,去吧。但最多只能到山下,不许离开这座山!”
这话反倒提醒了任晰,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下山去看看母亲,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去西州,等下了山腿长在他身上还管这秃驴许不许。随即他假意领命道:“既然是大师吩咐,那我就去试一试吧,刚好送杳杳回家。”
晚上,他收拾停当,向着回廊东侧的方向行了个弯腰礼,不觉间抓起胸前那块柳叶形的玉质不规则坠子摩挲着,神情渐渐显得凝重起来。
想当初,母亲和妹妹把已经快十四的他送上苍明山,他还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过鼻子。这四年来他就回家见过母亲两次,过惯了锦衣玉食被人捧着的日子,突然丧父离母被丢在这深山老林里,和一群路边捡回来的粗俗和尚作伴,活活地把一个玉一般的人儿逼成了大大咧咧的浪荡子。
妙音自是不会疼人的,而且从不让任晰和其他弟子一样叫他师父,但他让这殿里五个孩子吃饱穿暖长大成人,还领着他们练功修行,四年朝夕相处的情分摆在那里,任晰纵然再想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游历,临到要走,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没曾想他如此没心没肺粗枝大叶的一个人也会有扭捏细腻的一面,任晰默默地在心里嘲笑了一番自己的没出息。
第二天趁天还没亮,他叫醒杳杳踏着月色下了山,开始杳杳还叽叽喳喳同他说笑,可没走多一段就走累了,被哥哥甩出一大截。
“灵澈哥哥,我走不动了,每次下山你都跟赶趟似的,咱们走慢一点行不行?”杳杳耷拉着肩迈着沉重的步子,像任晰身后拖着的一个小尾巴,她好不容易攒了一口气小跑到哥哥身后撒娇,“灵澈哥哥,要不你背我吧?”
谁知这次哥哥没买账:“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还要背,你想压死我吗?”
妹妹一听这话,咋乎乎泄了气,一步更难似一步,彻底被远远地落下了。
任晰一个人走在前面,突然想起高炎葛青来:“喂,你们在吗?高炎?葛青?后面那个人是杳杳,你们也认识的,她要是知道是你们整天缠着我指不定是惊是喜呢,哈哈!”想到妹妹大惊小怪的样子,他轻笑了一声,抬手指着远处,“看那,我以前去过那片山头,山后全是杏树,春天的时候开出漫山白红的杏花,好看极了!”
他又话唠似的想起另一些事:“那次五观堂险些失火,我被呛得晕头转向的,慌乱中看见一个大缸凭空斜着哗哗往外淌水,那时我就猜到是有人在帮忙;还有一回我在佛堂前打坐睡着了,差点倒在佛灯上,也是你们谁扶住了我吧?”
良久,高炎拖拉的声音才响起:“少爷,我们白天没有晚上的凝聚力强,所以没精力说太多话。”
任晰之前总想着赶他们走,自知是错怪了,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如今看来,他们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也是有思想有行为的,并非什么恐怖不堪的不明物体,且又都是跟过父亲的人,所以不仅不害怕还多了些亲切感。
与此同时,他的少爷架子也不自觉端了起来:“不能说话就别说!但是你们谁能先告诉我有没有什么一日千里的方法?这下山的路走着着实太累了!”
葛青气若游丝答道:“少爷,我们又不是什么菩萨神仙,哪有那种本事,这些腾云驾雾闪隐闪现不过是你们民间的谣传,都是些子虚乌有的瞎话罢了。”
任晰立足指着空气吼道:“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怎么就你们我们起来了?再说了,你们现在这样还需要隐什么现什么?”
“就算我们能无形地追随灵力,但少爷你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那我要你们有何用?!不行就别在这废话!”这个葛青就算做鬼也做得如此讨打,任晰的少爷脾气说来就来,一句话吼过去十分没有风度。
这次四下除了虫鸣鸟叫便只剩下风声,再没有谁同他反驳了,不知是高炎葛青都很识趣还是他们灵力涣散无可奈何得闭了嘴。
这苍明山常年光照很足,植被茂盛,动物繁多,在山脚山腰驻扎打猎的猎户自来多有。但自从前几年数斯扎根于此,猎就越来越难打,猎户们也日益少见了。
任晰走得肚子咕咕叫,这才终于良心发现等上妹妹,也可能是他自己本来就走不动了。杳杳一逮到哥哥便扔了根树枝过去,被哥哥巧妙躲开了,接着她两只手又拽住哥哥的胳膊,耍赖似的借着力走。这回任晰没有甩开,就这样拖着妹妹负重前行。
此时他们身处在一片缓坡带,此处没有高大的乔木,只覆盖着一层及腰的灌草丛,可越往下走任晰越觉得不对劲——附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只蛐蛐小虫都没有,了无生气。
那个猎户就在这一带。
莫非这里真有什么非人类异物?
身边这群不需要时老出来烦人,需要时连鬼影子都找不到的跟屁虫是靠不住了,他握了握腰间妙音留给他的法螺,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任晰本想不管这闲事直接走掉,可偏偏这又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况且这一去还不知回不回得来,如果连大师交待的最后一件事都没完成,会不会太寒他的心了!
杳杳钻到哥哥背后,抓紧他的衣袖道:“灵澈哥哥,我刚刚就看你在自言自语的,到底怎么了?不会是又想吓我吧?”
“你只管跟在我身后,别离得太远就行!”如果是故意吓她,那任晰此刻的紧张就演得太逼真了。
以前在西州的时候,他也看过不少奇书,可书里的妖魔鬼怪再邪恶凶残也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真遇上了他也只能求佛主保佑。
毕竟他只是来打个酱油的,不想惹祸上身。
兄妹二人摸索着走了一段,灌丛中忽然若现出一间茅舍来,扒开一看,正是那个猎户的家,墙上还挂着许多箭叉工具。
任晰远远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叹息声从里面传出来,他牵着杳杳走上去敲了敲门喊道:“有人吗?我是沉墟殿来的。”
屋里的人应声“来了”,木门随即被打开一条缝,缝内尘灰浊浊,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得开门人的眼窝里深陷出一大片阴影。“师兄是妙音法师的弟子吧?快请进!”
任晰一边进屋一边煞有其事地问:“法师近日身体不便,差我来瞧,你快说说是个什么病症?”
猎户赶忙领着二人进里屋:“我家这位素来身体很好,大前天我打猎回来发现她倒在家门口,怎么叫都叫不醒,后来醒过一次说了几句胡话又晕过去了,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眉头深皱,说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杳杳往床上一看,那猎户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比她这个不上不下的小姐还白皙秀气些,一点都不像跟着山野村夫受累的女人。只是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又病得异常清瘦,两颊边凹进去两个深窝,再美也美不出什么生气来。
任晰有模有样地观了观色把了把脉,学着妙音的样子摇摇头叹道:“哎,你家娘子气息微弱,怕是......想必是你平日杀孽太重报应到她身上,以后切记安分守已,多多行善才是。”
“那她还能醒过来吗?”
任晰又继续胡诌道:“我会为她诵一段药师咒,须得无人在旁,还请您先移步室外,至于能不能醒来就要看娘子的造化了。”
猎户只好道了声“有劳”,便退了出去。
任晰盯着杵在那没打算动的杳杳,以眼示门。杳杳看了那眼色瞪大眼睛指着自己道:“怎么,我也得出去吗?”
还沉浸在高深角色里的任晰深沉地点了点头。
杳杳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忿忿嘀咕:“做做样子得了,还真把自己当什么高人了!我看就是嫌我碍着你看人家的美娘子了呗!”
这位做戏要做全套的高人没动怒搭理她,任晰正襟危坐娴熟地念起实打实的药师咒。
他本以为这就是走个过场,同往生咒一样没什么作用,谁知刚念到第二遍,那位死掉大半截的美娘子却突然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