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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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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朝
“大师,数斯今天回来吗?它已经去了五六日,按它的脚程早该归了呀!”任晰半走心半出神地坐在殿门口的大石头上,同盘坐在另一块石板上念经的妙音法师唠着嗑。
“你都没听到声音,我哪里能知道。”妙音法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唇好像也没变动,惯常地补问一句:“它们,都还安宁吧?”
看那悠闲样,任晰觉得这老头根本不是在正经念经,更像是在闭目养神晒太阳。他也学着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昨晚我又加念了几遍往生咒,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它们还是一直嚎个不停。你这咒语到底行不行啊?”
法师微微斜了他一眼:“放肆!不行你还能活到现在?”
任晰睁开铜铃大的眼睛,侧过身支起一条细腿道:“那它们怎么还跟着我,你不是说普通人死后都会随尘土烟消云散吗?它们一直这样游荡着你也不想想办法,吵得我连个好觉都睡不了,你看我年纪轻轻的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
“着急什么,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走了。而且,我也没听见他们吵。”
敢情这老头听不见他就不管了!
老头仍旧平静地闭着眼,念经的嘴皮子继续翻动着,任晰看着却像是在念:“我这不是也没有办法嘛!”
妙音法师永远披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袍,脖子上吊一串挂珠,面色蜡黄,满脸褶纹纵横,除了一颗锃光瓦亮的头醒目一点,任晰哪哪都看不上,但他别无选择。
自从十三岁那年父亲被一场战争残酷夺走后,母亲就带着他和妹妹从西州逃回关内投奔表舅父一家,至今已有四年。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逼着他来苍明山跟这老和尚学什么念经,还许妙音给他改了字,唤作灵澈。
这些年他虽跟着妙音见了些世面,学了些经书皮毛,但他觉着那大多不过是唬人的把戏,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已经越来越不相信这个可能是自诩而来的法师有什么真本事了。所以他也不和这懒和尚争辩,想着等彻底摆脱了那群东西就再也不来这破荒山了。只是他有点舍不得数斯,最好能把它一起带走!
任晰撇撇嘴,跳下石头有气无力地问:“大师,我们今天又要坐到几时才开饭啊?”
“前几日山民送来供养三宝的大米还有好些,你就用它煮粥吧。”
“上次轮到我做饭,差点没烧了五观堂,您还让我做?这样吧,粥呐就让杳杳煮,我去外面化点好吃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溜烟消失在殿前。
妙音也不拦,继续闭目养神。
任晰出了殿院,沿着旁边一条山路往云深中走去,不过他是不会翻什么崎岖穿什么荆棘的,只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树旁便停了下来。他立在树荫下轻轻闭上眼睛,片刻间山中各种飞禽走兽的叫声都远远近近明朗起来,狼嚎猿啼,蛙鼓蝉鸣......清晰得好像这些动物就在他身边一样。
任晰似乎对西边的声音很满意,他顺手解下腰间竹笼难得谦虚地向眼前空气询问道:“麻烦你们去帮我把那只兔子抓过来,好吗?”
只见那竹笼倏地离了他的手,在半人高的空中悄然向西飘去。
然后任晰就叼着草穗倚着大树,优哉游哉地守株待兔了。
竹笼飘了得有七八米远才骤然停下,它轻轻地找了个上好的斜口位置,然后突然一下,俯冲进地面草丛。草丛里一只大灰兔正在喳喳喳地啃着草,这兔子机灵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毫无戒备,不多不少的正好被框了个正着。
竹笼牢牢将其罩住,再精准得翻了个个,最后乖乖地给自己盖上了盖子。兔子嘶嘶叫了两声,既挣不开笼子,也掉不下地来,被悬空的竹笼迅速带回了任晰身边。
任晰得意地抱起竹笼,又向着空气道了声“多谢”,欢天喜地离开了。
这座山间殿宇没有寺庙的庄严,亦无道观的清幽,院门外石匾上刻着的“沉墟”二字越发衬得它荒凉破败,加之殿中时不时有一位女施主来访,说不定山里人都认为那个整日打禅的光头是个假和尚呢。
任晰从后门翻进禅房,对着窗户上一个倩影喊道:“杳杳,杳杳,快出来!”
那影子闻声动了动,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一个十三四岁穿着缁色襦衫梳着两个小髻、模样明媚清浅的姑娘从内走了出来。
任晰把手里蹬弹簧似的的兔子丢给小姑娘:“走,把它烤了去!”
还有点婴儿肥的杳杳用衣裙兜住大灰兔,嘟着嘴道:“灵澈哥哥,为什么你老让我一个女孩子做这种血腥杀生损修行的事,自己倒成了个干净的好人!”
“我不是负责把它抓回来了吗?剩下的当然交给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怕损什么修行,就是弄这些又脏又臭的我嫌麻烦,你体谅一下哥哥好不好?你好不容易来看哥哥一回,怎么忍心让哥哥做这些?再说了,这烧火做饭本就是姑娘家的事,你不做当心以后没人要!”
听这前半句杳杳本来打算知书达理地体谅他的,可一听这后半句她心里就特不是滋味,压着火气委屈喃喃:“我没你这样的哥哥!”
说是这样说,可小姑娘还是照做了,好一顿生杀打虐腥风血雨,大灰兔才被她做成了大肉串。任晰在一旁轻描淡写地拾个柴生个火,顺便袖手旁观,时不时说上两句风凉话,烤香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用说,最后两人又躲在后山上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直到日过正午才摸着肚子打着嗝回去。
妙音法师见他们一前一后满嘴油腥,只指着任晰愠色道:“你又造孽!我说了多少回,不要用你那双耳朵去作祟,长此以往,必得恶果!”
“大师,我不就想带妹妹改善一下伙食嘛,又不是什么大恶!”
“你纵容它们替你行凶,一毁亡魂,二害性命,三损自身,还不是大恶?”
任晰没理他的罗里吧嗦,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杀生了,妙音也没拿他怎么样。
待到药食时,任晰干脆正大光明地把白天剩下的叶包兔肉放上了桌,笑嘻嘻地对上面独坐的妙音法师说道:“大师,您也来点?这人间百味您得尝遍才更有助于参禅悟道呀!”
妙音没吱声,旁边的几个小僧却早就扛不住了,夹起兔肉就着稀粥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边嚼还边连连称赞好吃。
妙音竟然也不阻止。
任晰看他没发作,便无法无天撕了一块丢进他的饭钵里,那秃驴竟然也就装没看见一口喝了下去!
这下确认了,他就是个假和尚!
这也难怪,兔肉被烤得外焦里嫩,皮脆肉香,光是闻闻都忍不住流口水,妙音抵挡不住诱惑也是情有可原。
任晰坐到他身边嬉皮笑脸道:“走兽莫如兔,这味道绝对值!我就说嘛,大师果然超脱,哪是那古板之人,这不亲口尝尝哪知道它该不该吃啊,您说是不是?”
妙音听罢放下筷子,收起嘴脸:“一个人的时间空间有限,哪能事事都经历,有些道理悟到了,便不必再行无谓的冤枉。你可明白?你可知错?”
任晰一副听懂了的样子:“知错知错。”只是知错,没打算改。
妙音又空嚼了一嘴,道:“以后不许再指使它们捉活物了!”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吃都吃了,还不忘教育人。听这话的意思只要不是捉的活物,就可以吃了?杳杳觉得,这个沉墟里未免也太没原则了。
饱腹后回到禅房,任晰照常开始起他的每日一念往生咒。他端端地盘坐在床正中,双手合十,嘴皮背书似的车轱辘着,念了足足四十二遍才做结束语:“各路冤亲债主,快快离开我身,皈依三宝,自去修行,破迷开悟,明心开性,离苦得乐,往生西方。南无阿弥陀佛。”
这些一一念罢,又往两只耳朵里塞了棉花,他才躺下。即便如此,这一晚他还是睡得极浅。
往生咒虽然不断在加强,但效果却仿佛越来越弱,棉花也阻隔甚微。临近四更,他又渐渐被那些声音包围催促起来。
原本关上的窗户扇得吱吱作响,冷风呼呼地刮起床帐,他虽闭着眼睛意识却逐渐清醒,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下一下从心脏一直牵到耳根。
四周越是安静,他越能听到那些白天被嘈杂掩盖的细微声——林中沙沙的树影,山间潺潺的清泉,屋顶喵喵的野狸,隔壁窸窣的老鼠,甚至黑暗中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急促流动的空气......全都尽收耳里。
小时候,他常常因为这份敏锐的听觉而感到害怕,晚上被自己吓得直往娘铺里钻。直至四年前,一些新的声音出现,让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份陪伴。
那是一种呼啸奔涌由远及近的哀吼声,杂乱无章地夹裹成一团袭进他的耳膜。一开始只如市井里的喧哗争吵,后来又如同两军厮杀呐喊一样震耳发聩,最后像千万个一齐哭泣的人迎面扑来,闹闹嚷嚷之间尽是惨绝人寰。
妙音法师说这是一大批战死的亡魂,大约是任晰的父亲生前杀了太多人,这些无名尸骨不能归家,最后只得凝聚成怨念抓着他不放,想要寻个出口。
任晰烦躁地扯下棉花,翻身坐起来,谁知那声音好似长了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一阵东飘西荡。这种打扰他也习惯了,已没有幼时那么恐惧,只是它们却愈发躁动不安。
任晰索性侧起耳朵,打算不躲不避认认真真听个究竟。他一丝一线地慢慢捋开这乱麻一样的声音,以前他也这样偷偷听过,不过没听出什么头绪来。
任晰越凝神,那声音就越兴奋。抽丝剥茧之后,只听它们哗哗流动聚集,汇成了一股强大浑厚的力量,如同齿轮滚在铁锈上艰难而生硬地叫着:“将——军!”
“末将——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这些他以前都听过。数十声像被刻意放慢了的齐吼过后,声团又逐渐分割开来,清晰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表达出一些他未曾听过的诉求:
“报——仇!”
“少——爷——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
这些挥之不去的游鬼一样的声音到底是出自哪里?
任晰知道它们能听懂自己的话,脱口而出:“为谁报仇?”尽管妙音再三叮嘱不能去听,更不能交流,但此刻显然好奇心已经占了恐惧的上风。
一个重锤般的声音砸到床边,机械地答道:“为都护将军,为三万精兵将士,为城中的无辜百姓......”
这鬼音好似有形状一般,任晰一听,就能感觉到跟他说话的像是一个威武铿锵的战士。他险些抓了那声音一把:“你说的是我父亲?”
正在此时,一声尖锐冗长的公鸡打鸣声响起,周围的鬼音全都像被按了开关戛然而止。
骤然之间万籁俱静,如梦境重回现实。
却是在这寂静之中,任晰再次感到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