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半生》稀饭可温

11、第 11 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低低的树，随山而铺，带着劫后余生的绿意，含着泥土的清香，经历过洞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惊险，再看这里，简直是如世外桃源般仙境的存在。
　　乘着数斯，飞跃在这重山峻岭之间，连平时总低着头的陆离也迎风仰起红迹斑斑的脸来眉开眼笑。
　　任晰却拍着鸟脖子道：“停下，停下，那儿好像有个人！”

　　低眉一看，原来山间瀑布下有一汪清澈的冷泉，冷泉里有一人正一动不动裸着身子在泡澡。
　　冷泉上弥漫着层层薄薄的水汽，那人长发入水，背靠泉边石岩，背影里透露着一抹松软的轻闲劲，独自不食烟火地缀在这杳无人迹之处，恰似一位偷懒睡着的仙子，不小心落入了凡尘。

　　缘分这东西任晰本是不信的，他远远地望着这位仙子的背影，可有时大概恰当的距离刚好能印证引力，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命定之感，好像这个人一直就在这里等着他，而他也会几经曲折来到此处与之相遇。

　　“你轻点，别扰了仙子的好梦！”依着宿命的旨意，任晰揣着满心欢喜和好奇，想要去一睹仙子的芳容。
　　依着任晰的旨意，数斯揣着一双笨重的脚爪盘旋而下，轻轻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梢上。

　　一阵树叶婆娑飘落，泉中仙子这才惊醒，他抓起石上的衣物利索地披上背，笔直的肩线微微一耸，白皙的双臂往袖口里一套，待转过身时，两只玉手便把腰带也系好了。
　　这背影貌似仙子的一个人，转过脸来，却没有半点任晰想象的怡然恬静，他眼露凶色，一对眉头紧锁着，活脱脱就是那个吞掉了婉娘的食人大魔头！
　　好一个背影杀手。

　　任晰不敢掉以轻心，眼前这位毕竟是食主大人，谁也保不准他不会一生气就疯狂开吃！
　　并且很明显他们已经被食主大人发现了，而且还成功把他惹火了，为今之计是要趁他发火之前主动交待，端正态度才是。

　　数斯好像很能察觉主人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落在了食主大人跟前。食主大人却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既不发落也没走人，入定了似的，满脸写着被人撞破隐私的恼羞成怒。虽是怒，却又与上两次不同，上两次见他不是在夜里就是在发狂，任晰根本没仔细瞧过这张魔头脸，如今洗净一看，倒只有三分魔气映着七分舒朗。
　　这种舒朗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任晰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嬉皮笑脸地解释道：“好巧啊，食主大人，这只蠢鸟非要下来喝口水，才误闯了贵宝地，那个，喝口水您不介意吧？”说话间他脑中又闪过刚刚大魔头泡澡的画面，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道，“这可是人家沐浴用的琼浆玉露，怎么能随便给我养的鸟喝呢？”
　　回眼一看，只见数斯正用它那又黑又脏的鸟脑袋蹭着食主大人洁白馨香的肩头，并且蹭了好几下还没被生吞活剥！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数斯本就喜欢捡各种不同的东西回家，之前捡这个受伤的大魔头回来任晰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它和沉墟殿以外的人这么亲近还是第一次，大魔头一定是在什么时候给它下了蛊惑，要不然就是它垂涎人家的美色？

　　对面的魔头仍是皱着眉不应声，任晰紧忙道歉圆场：“您完全可以介意！这蠢鸟最近有些皮痒，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它！我们这就消失，打扰了食主大人！”
　　“我的样子如此可怖吗？我不是什么……食主大人，你别这样叫我！”食主大人微微抬眼看了看。

　　任晰顺手把数斯抓过来扔回身后，拱手弯身道：“敢问食主大人高姓大名？我叫做任灵澈。”
　　任灵澈？不是任晰么？“我......姑且可叫我苏盏。”
　　难道他也不是报的真名？否则一个代称而已怎的还有姑且一说？再不然，这个食主大人就是个凶神恶煞的纸老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搞不清楚，不是痴呆是什么？！

　　痴呆正垂着眼皮盯着前方的地面，好像这草地上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与人答话也不看上一眼。
　　“好名字，好名字！”任晰突然想到陆离，“对了，你看她是谁？”
　　苏盏略看了一下被任晰强推出来的陆离，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你都不好奇她是谁吗？为何在此？”任晰对这个清淡的反应表示很不满意，那晚见他为婉娘打过抱不平，还以为他是个多热心关怀的人呢。

　　“这位姑娘魂元刚刚归体，还烦请你照顾。婉娘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安置好她，现在也算圆满，她也能安息了。”苏盏代婉娘向陆离抱拳鞠了一躬，“对不起，多有得罪！”
　　陆离还是很怯生，似被此魔头的道歉大礼吓到了，连退数步问道：“少爷，他在说什么？”
　　此言一出，入了苏盏的耳，搅起五味杂陈。

　　任晰一时心疏差点忘了，大魔头既然连灵都能噬，又怎会不知眼前是个游荡已久的魂魄呢！他早就知道这不是婉娘，并且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尸体真正的主人。
　　“食主......啊，苏兄，你怎会也到了此处？”婉娘的灵既然没了，陆离的身体也找回来了，任晰觉得此事确实不该再提，他忽略掉问题，边说边背着手朝冷泉边走去。
　　“我往西州寻觅旧友。”

　　“可巧我也是去西州，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如何？你不知道吧，曾经两次救你的就是这只蠢鸟，我还把你带回过我家，你还穿走了我的衣服呢！这样算起来，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吧？”任晰转过身一步一笑地倒退走着，向食主大人抛出了一根谄媚的橄榄枝。
　　几次三番这魔头对自己都没有表现出恶意，说不定凭着这个救命恩人的头衔，还能图个报恩什么的。西州之行困难重重，能与食主大人搭个伴兴许可以狐假虎威挡去不必要的麻烦！

　　“小心！”眼看他要退落水中，苏盏急呼一声。
　　任晰闻声轻巧地停步转过，衣摆旋起一个水波似的圈儿，他饶有兴致地蹲身去拨弄冷泉中的水——那水极冻，凭他是个寒气绕身的体质，只手划过也被刺得嘶嘶打了个颤，若全身浸泡其中，别说悠闲享受，能不被冻死也是一大奇迹。
　　任晰失声叫道：“呀，苏兄，你怎么在这么凉的水里面泡澡？”
　　“我不怕冻。”

　　“再不怕冻也不能这么泡啊，又不是铁打的！”任晰搓着双手跑回来，想要去拉苏盏的袖口看看他的手冻坏没有。
　　苏盏迅速躲开了，只说：“我们接着赶路吧。”
　　“苏兄莫急，这只蠢鸟别的没有，代步倒是极好的。”任晰顺着数斯背上的黑毛，很是得意，像在展示自己的什么绝世宝贝。

　　那鸟儿却把翅膀收得紧紧的，不俯身不撅腿，只绕着原地打转。
　　任晰这才发现，现在有三人了，这蠢鸟再大也只能承两人之躯，怕是运不过来，于是退一步道：“那什么，要不然让它先送你一程，然后再回来接我和陆离。”
　　苏盏脸上没有吃惊或是感激的表情，淡淡地道：“还是先送你们吧，我能赶上。”

　　任晰在心里嘲笑了一遍苏盏的不知好歹，随后又想到不能让这只蠢鸟和这个大魔头单独待在一起——婉娘是只布谷鸟，尚且被他吞噬，数斯是只鹞鹰，很难说不会被他打主意！
　　任晰顺着话头道：“这蠢鸟并无灵力，只是体大会飞而已，跟你相比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数斯好像对说它没有灵力这件事很是不满，它朝任晰走了两步，打开翅膀扑扑一扇，扇起满地落叶杂尘。
　　“咳咳，你干什么！”任晰挥挥手，小声对它说，“他可是会吃人的，别说你，说不定连我也吃！可千万别得罪了他！”
　　数斯一通叽叽乱叫，又去了苏盏身边。
　　这是被下了多大的魔咒啊，如此敌我不分！

　　“见笑，见笑！”任晰掩饰着炫耀失败反被抛弃的尴尬，跟过去试图挽回数斯的亲近，“算了，我们就一并前行吧，也好有个照应。”
　　苏盏没同意也没反对，自顾地先走了。数斯晃着笨重的身子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左一下右一下地跟在后面，俨然已经“认贼作父”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任晰实在无趣便追上去找苏盏磕嘴聊天，像问“你是哪里人”、“多大了”、“如何拥有噬灵能力”等等，苏盏十个问题最多挑一个简略地回答应付，任晰没话找话又把问题自个答上一遍，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苏盏只听。
　　爬坡上坎，他追陆离就追，他停陆离就停。苏盏总一个人在前走着，保持着一段看得见的距离。

　　这山很大，走得数斯的大脚都快发麻了，它终于忍无可忍飞了起来。任晰见它飞得这般轻松，没它时也就罢了，有了还不用这不是浪费资源吗！他也不管什么死活了，只想逮住这只蠢鸟来招待客人。
　　只见他左手握住右手，露出两根拇指并拢，然后放到嘴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回音一响，数斯就乖乖地飞了回来。

　　看来这蠢鸟还没完全忘本，任晰微昂着头道：“苏兄，别客气，就让它驼你我一程，它飞起来怎么也比咱们走路来得快！”
　　苏盏却很坚持：“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任晰率先上了鸟背，向苏盏伸出右手：“那怎么行，快上来！”他打算让这大魔头坐前面，以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谁知魔头却没接招，任晰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他的手腕就拉了上去。

　　苏盏跨上去，便不再挣扎了，他当仁不让地在前方当起了掌舵人，完全不像任晰第一次坐有诸多不适，那轻车熟路的样子倒真像是数斯的主人了。
　　数斯飞得十分轻慢稳当，不高不低，穿过细细的清风和薄薄的云雾，任晰也生出一丝惬意的罅隙来。他面对着苏盏笔直的背，那背上的长发随风刮在他脸上，痒痒酥酥的，好像怎么拂都拂不完。

　　任晰顺手扯下法螺上的一根挂绳，将苏盏的头发从中间轻轻捆起来，然后z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偷偷发笑。
　　苏盏当然感觉到了，侧头低喝：“何时才能不这么无聊！”
　　耳畔的风呼呼而过，任晰也许没有听到，也许沉浸在这辽阔的俯瞰视野里，并没有作答。

　　可怜陆离被这御风而行的两人遗忘在后，虚弱地差点离了体。幸好她跑得快，苏盏又及时叫停，数斯才又折回去把她接上。
　　座骑一飞走，任晰便追着苏盏问：“它为何会如此听你的话？”
　　“一只鸟而已，谁给他它吃的，它便听谁的。”
　　“数斯不一样！”

　　“你不是说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鸟，没有灵气么？怎么就不一样了？”苏盏终于有些意味地看了看他。
　　“它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的鸟，但之于我便不一样。你不会真的想拿它开荤吧？”
　　“我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
　　得亏数斯不在，要不然它又要抗议了。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程一程的接送，翻过层层叠叠好几座峰峦，到黄昏才终于看到了人迹。
　　群山后是一大片青色的草原，草原上稀稀拉拉地扎着些帐篷，有成群结队的羊群。任晰和苏盏漫步在这大草原上，等待着数斯和陆离。
　　羊儿们见人入境，被惊得四下逃窜，满地青草被啃吃的啃吃糟践的糟践，走近了看才发现地上是一片狼籍。

　　一个七八岁脸上顶着两团彤红、满头凌乱辫子的小男孩也跟在羊群里跑，边跑还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一不小心跌倒了，他就躺在地上又是蹬脚又是笑，就是不起身。眼看一只羊就要踏上他的胸口，苏盏飞身转出一阵劲风，疾奔过去抱住他躲过了那一记大羊蹄子。
　　两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想那千钧一发之际何其惊险，怀里的小男孩却只是瞪着他那双大眼睛不住地傻笑，嘴里嚷嚷着听不懂的话语。

　　任晰追上去指着自己的脑门道：“他不会是这里有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