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凤蛮娘

4、恂九之死

　　自放榜之后，谨庵和恂九一直在对饮。
　　“末名已是孙山郎，却落孙山在后头。”谨庵端起酒杯，自嘲道。旁边的恂九似乎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只一味地埋头饮酒。
　　从最高跌到最低是什么滋味，他总算尝到了。原本以为自己必定是第一，结果放榜出来，他竟连最后一名都没有，他不甘心！
　　“恂九，”谨庵觉察到他有些异样，开口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应，谨庵伸手推了推他。
　　谨庵的手还停在半空，却突然看见恂九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咣叮”一声掉了，酒洒了一地。随后，恂九无力地斜斜倒下。
　　谨庵大惊，急忙扶他到榻上，一面唤人，一面掐他的人中。他渐渐醒转过来，却气若游丝，神志不清，不住地低声唤着：“素秋……素秋……”

　　缃衣女子飞快地跑过重重院落，白色的裙子在身后掠起，仿若招魂的经幡。
　　“……不，不会有事的，哥他答应过我……”素秋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一路跑到他们饮酒的小阁前，素秋猛地扶住门框站定，身子由于疾行的惯性向前一倾，她不由抓紧门框以免摔倒。
　　房里的一幕无情地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自我安慰。——白衣的公子无力瘫卧在榻上，半束的头发凌乱散开，棱角分明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近乎带着惨青，双目半睁半合，而口里似还不断呢喃着什么。
　　“哥……”她扑了过去，蜷缩在榻边，抓住恂九的手，不住抽泣着。有很多话想说，却都统统哽咽在喉间，只有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滴落，滴到他的手背。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
　　“蠹鱼之痴，冥然遂死。”这八字批语从来没有忘记过。还以为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改变他的命运，到如今结局还是这样……

　　迷迷糊糊之中，恂九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不似熟悉中的欢悦，也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这么哀伤的声音，是……
　　“素秋？”他微微睁开双眼，看到妹妹俯在自己身上，不住哭泣。他勉强将眼抬起看着谨庵，黯然道：“大哥……我们虽以兄弟相称，实际上并无血亲。我自知大限已到，只是……只是你的恩情我……”他颤抖着抬起手，指了指素秋，“素秋已经大了，蒙嫂嫂怜惜疼爱，请大哥把她……把她纳为妾室吧！”
　　素秋身子僵了一下，惊愕地抬起头。眼前的人何时变得如此陌生？
　　是在他赶考之后吗？还是在他们来到俞家之后？抑或是自他们离开金陵开始，她的恂九哥哥就已经变了？变得同世俗的人一样，自命尊礼，实则迂腐。
　　当年书楼中那个意气风发、与世无争、淡然世外的俞士忱早已找不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在最后一刻才发现？素秋握紧了他的手，泪水无声自脸颊划过，是单单因为悲伤吗？
　　还是另外的绝望？
　　当所珍视的东西被无情击碎时，留下绝望还有什么用？抱怨命运的不公，还是哀叹自己的遭遇？

　　听到他这么说，谨庵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但顾虑到他的状况不好，他还是压住了怒意，道：“恂九，你糊涂，我岂是那种人面兽心的人！”
　　“……”恂九无言以对，半合的双眼里渗出了一滴泪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猛然发现自己的改变，变得不似原来的自己，虽然已经忘记是从何时开始的。
　　“素秋……我……我错了……”他费力地说完了这句话，又昏了过去。

　　这时，大夫赶到，给他把完脉后，只不住地摇头，和言安慰了他们几句就走了。谨庵知道他的情况不妙，不得不即刻重金让人买来了上好的棺木。
　　棺木很快就送过来。似是回光的最后一瞬，恂九醒了过来，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撑着身子，执意要将棺木搬入房内，谨庵虽然不解，还是依从了他。
　　然后恂九让素秋喝退闲杂人等，竭力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棺材旁边，吃力地爬进去，和衣躺好，低声吩咐素秋：“我死后你就把棺木盖好，千万别让人打开！”
　　谨庵还想对他说什么，却看见他的手软软垂下，阖上了双眼，静静沉睡，模样安详得像婴儿一般。他不相信恂九就这么死了，急得不住地摇他的身子，唤他的名字。恂九还是没有半丝反应。
　　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躺在那里的是他兄弟的尸体。他看着棺木渐渐合上，伤心之余，心里也打了个疑问。

　　入夜后，他找个借口支开了素秋，然后悄悄溜近了恂九的棺木。踌躇了半刻，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把将棺盖掀开。
　　“……啊！”他惊喝了一声。
　　棺材里只有恂九生前穿的白袍，蛇蜕般堆放着，而他的尸身却无影无踪。难道是诈尸？他平日虽自诩不屑那些怪力乱神，此刻也有些害怕。
　　他壮起胆子揭开白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有只一尺余长的蠹鱼僵直横卧着，长长的触须，体毛银灰清晰入目。——无论何物一时间以放大千百倍的形态出现在眼前，恐怕任何人都会被吓坏。更何况这竟然是他多年的兄弟！
　　他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却撞在一个人身上，惊恐地回头，是素秋！
　　她倒是显得冷静，上前扶着谨庵坐好，然后走近恂九的棺木，背对着他，将兄长的遗骸盖好。
　　“大哥，你待我们兄妹至诚，我们不该瞒着你，”她没有转身，惨然道，“可是……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不说的话我们心里一直很难受，说了又怕吓到你跟嫂嫂……事已至此，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只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管家指挥着下人，准备恂九的葬礼。谨庵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竭力将他刚才掀开的棺盖推了回去。
　　“……我没有亲兄弟。这六年来，我都把你跟恂九当成我自己的手足，这份感情不是假的。……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关系？素秋，我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你安心住下，就和以前一样。今晚的事，决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七日之后，按谨庵请人选好的时辰，恂九被安葬在俞家祖坟中。
　　墓碑上的字是谨庵题的：“礼缘情制，情之所在。仲弟俞忱字恂九之墓，愚兄俞慎某年某月某日立”。路过的人得知墓中人并非俞家子孙时，都在赞叹这对兄弟的深厚感情。

　　这年中秋，有人看到一白衣公子携一白衣女子来到墓前，洒酒祭拜墓中人，觉得蹊跷。世上哪有人在中秋团圆之日上山祭拜亲人的？又观察了一阵，见女子伏在墓前不住恸哭，那公子劝了多时才渐渐止住，而后两人登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那人待马车驰远才走过去，见到墓碑上的字，心下仍不能明白这此间的原由。

　　故事外的人，怎能将故事里的尘烟堪破？
　　正如谨庵韩婉之于小山楼。

作者有话说

　　恂九纵然是才华横溢，但对爱情和功名的执和痴，是他致命的弱点。
或许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蠹鱼，就是书虫了，是旧书里会有的一种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