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凤蛮娘

2、月夕之夜

　　乡试结束的次日，是八月中秋，谨庵似乎还想多停留几日，没有即刻收拾行装回家过节。于是恂九对他说，“今夜素秋备了些酒菜，想请大哥去我家过节。”
　　谨庵笑道：“妹子一番心意，我自当不能拒绝。”

　　是夜月色盈盈，两人携手来到恂九家中。
　　闻声走出的素秋依旧身着绿衣，并未依照寻常人家的少女一般，在月夕之夜穿着月白色衣裙。“两位哥哥先坐一下吧！”她盈盈笑道，身子一转，隐入帘内。过了少顷，又用个托盘端着两个小小的茶盅，笑吟吟地走出来，请谨庵品茶。
　　谨庵接过了茶盏。盏中茶汤色泽明丽，若早春之色，茶叶于其中上下缓缓舒展，似凌空而舞的飞天。他将茶盏端至鼻端，闻得茶香清雅，带着浅浅的花香，沁人心脾。这应该是微微熏过桂花的上好龙井。
　　“大哥，我这茶如何，是不是好茶？”素秋笑着问道。这些日子她与谨庵已颇为熟识，言语间便少了许多拘束。
　　恂九笑道：“丫头，素来只有饮茶之人赞茶好，可未有过沏茶的人说自己的茶好！”
　　谨庵也笑了，摆摆手道：“素秋可不是自夸，茶的确是好茶。茶好，水好，素秋妹妹沏得也好。只不过，比起黄山云雾深处的极品毛峰，还是稍稍逊色了些。”
　　“这么说大哥家里必定藏了不少好茶。大哥下次来，可要带一点给我！”
　　“这倒不必！等过几天你跟你哥哥搬到我家去，想要何时沏茶，沏什么茶，全由妹妹作主。对了，你嫂嫂也对茶艺也颇有研究，你们俩倒是可以切磋一番。”
　　一听到搬家，素秋的笑容变得有些暗淡，眼中有一丝黯然之色划过，谨庵不知那是失落还是其它什么。见她这个模样，还以为是恂九没有把搬家的事告诉她。
　　他将疑惑的眼神望向恂九，恂九不答，推托有些饿了，催素秋快点开饭。素秋瞪了他一眼，转身入内拿出碗碟摆好。

　　谨庵觉察出他们兄妹的异样，却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他目视着她小小的身影跑进跑出，有些不忍。当时他提出让他们搬去和自己一起住，很大原因是不忍心看到他们连个仆人丫环都没有，素秋年纪小小就要操持所有家务。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不妥。在他心里，早已经把素秋当作自己的小妹妹！
　　那又是因为什么？难道是素秋，她不愿意？
　　想到刚才这兄妹俩的奇怪之处，他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但是他还想找个机会单独问问素秋，于是对恂九说：“怎好意思看妹妹一个人在忙活，我们也该打打下手才是！”说着，他边揽起衣袖边往厨房方向走去。
　　素秋正捧出几道凉菜，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拦住他，“大哥，怎么能麻烦你呢？古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谨庵笑道：“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可我作为兄长，怎可以为了自己而让我的妹妹动手呢？”
　　“大哥可是我请来的客人，难道大哥要越俎代庖，反客为主吗？”
　　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恂九忙上前拉住谨庵：“大哥，你还是坐着吧！你再说下去，素秋就要说你怀疑她的手艺了！丫头，今天你可得给你两位哥哥露一手，我们就只动口，不动手了！”
　　谨庵看着恂九，既然你不愿让我问她，那我就问问你吧！待素秋进去之后，谨庵又将搬家的事提出：“恂九，照我们原来说好的，你跟素秋也该收拾东西随我动身了。”
　　恂九默不作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黯然道：“大哥，我们不跟你一起走了。你回府后，替我向嫂子问好吧。”
　　“为何？”谨庵问，恂九又是一阵沉默。
　　“是因为素秋不愿意吗？”
　　恂九有些惊愕，“大哥，你……你知道？……素秋她……她习惯了这里，不想搬到陌生的地方。”
　　“陌生？难道素秋对我的为人还不放心，把我当作陌生人吗？”谨庵有些不悦。他以诚相待他们，可自己呢，还不值得信任吗？
　　恂九忙道：“大哥言重了，素秋不是这个意思。她……她只是……”他有些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最终，是无奈的沉默。
　　两人就这样无言相对着，直到里屋传来几声动静。只见门帘一挑，两个青衣婢女一前一后，捧着酒菜徐徐走出。

　　“这……”谨庵登时讶然，“她们……她们从何而来？”
　　对于俞家的境况，谨庵还是满了解的。但是这两个婢女，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家的，他真的不知道！莫非是刚刚买来的，那刚才为何不出来伺候，而让小主人如此辛劳？说是欺凌主人幼小，故意不干活，看她们低眉顺眼的样子也不大像……
　　谨庵不解其故，疑惑的眼光移向站在门口的绿衣少女。她不回答，只微微笑着，眸光里闪动着慧黠的光芒。
　　他转眼看恂九，恂九亦不答，只淡淡一笑，道：“丫头又在作怪了！”
　　谨庵左右看着这兄妹两人，惊讶之情一丝不减。
　　难道是……他的阅历让他在心里勾勒出了轮廓：婢女是刚刚买来的，只是为了向他证明照顾自己的能力，他们无需他多余的关心。
　　也许，他的提议只是一厢情愿！

　　此夜的酒意外的有些苦涩。席间依旧交谈着，看似酣畅的背后，是不愉快的插曲带来的失落。这时，一轮皓月自云中探出，映入他杯中的酒。
　　如此的中秋之月，若是残缺，反而释怀。他举杯一饮而尽，已经一月有余没回过家了，明日一早就启程吧！
　　他又饮下一杯，长叹一声，持箸敲打着节拍，高声唱道：“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遂令冷看世间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恂九听得有些怅然，自腰间取出竹箫，轻轻和着。
　　素秋静静坐在一旁，她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她拒绝搬到谨庵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不想同生人住也只是一个借口。
　　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根本就不可告人！
　　当距离早已注定时，何必勉强着拉近彼此？

　　夜渐深，宴席也随之散去，婢女依命收拾着碗碟。
　　忽然细微“叮”的一声，谨庵的袖子不小心碰倒了桌沿的酒杯，杯里的酒水溅了旁边的婢女一裙。谨庵起身跟她道歉，却看到那个婢女一声不吭地径直倒下，如同被那一小杯酒水泼倒一般，手里的碗碟也“哗”地碎了一地。
　　空中似乎有“嘶”的一声。谨庵吃了一惊，看着地上的碎碟碎碗，同满地的残羹流炙。婢女呢？怎么会凭空不见了！
　　仔细一看，他发现碎片中有一块四寸大小，剪成了人形的白色碎帛，用丹青描画了眉眼衣物，形状居然同刚才的婢女一模一样！
　　谨庵震惊到无语，抬头惊异地望着他们。恂九大笑，素秋也只是笑，捡起碎帛，没有解释什么。谨庵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婢女又好生生地走了出来，继续收拾着碗碟。
　　谨庵细细地将她们打量了一番：从头到脚都跟常人无异，只是皮肤白了些，不似素秋凝脂般的细白，而是白得喧嚣，没有一丝生气；双眸也比常人少了些神采。
　　恂九这才止住了笑，道：“大哥不必惊讶，这两个婢女的确是变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法术，不过是素秋小时候学的把戏。”
　　他收回目光，不再询问什么。……乱世自古多奇人，这本没什么奇怪的。

　　送走了谨庵，已是月上中天。恂九将大门上闩，转身看到素秋只穿着薄薄的中单站在月色下，如水般清澈的双眸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叹了一下，迎向她的目光，“大哥他一直对我们很好。”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那你为什么……”
　　“哥，你忘了……我们同他……毕竟不一样。”
　　“……或许……我本不该瞒他！”恂九黯然道，举步往屋里走去。
　　素秋静静站在那里，感觉擦肩而过时，他的衣袖轻拂过指尖，有一阵孤独的冰凉。往事又在翻涌。

　　……金陵……书楼……少年少女各自掌灯夜读，偶然间抬头，四目相视，会心一笑……多少年了，他们为了一个执迷守候在那里……直到那个人的介入……
　　……你想要的，我始终不能给予；我执着的，你始终不能明白。既然如此，不如就守在你身旁，看着你自在飞翔……

　　“哥，”素秋叫住了他，“……我答应了。”
　　他回头，却看到她泪光盈盈。“素秋，怎么了？”
　　她不禁扑入他的怀里，不住地抽泣，“……哥哥，我只求你别再犯痴病了……”
　　“傻丫头……”恂九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