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之祭》曾泽西

8、金水榭的厨娘（2）

　　隔天，她便怀抱着一试的心情，向赛琴和安奈利编造了一大堆借口，例如她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已只能叫老家的邻居来帮忙等等，至于想不让女主人知道，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很好地体现了她是迫不得已才违背了女主人的意思，并且没有任何的道德问题。安奈利因为年纪尚小还不懂事，根本没有对这件事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丽伯特，再看向正在书桌前读书的哥哥；而年少的赛琴只是合上书本，略微思考后，给与了这样的回答：
　　“雷斯提克斯不问，我便不说，她若是起疑询问，我会如实告诉她一切，包括你是怎样对我们说的。”
　　“哦，是的，少爷，这合情合理。”
　　“并且，出了问题请你自己负责，我们将不提供任何帮助。”
　　哦！年轻的少爷，只要您不打小报告，这事怎么会出问题呢！丽伯特高兴极了，然而她不能显得太兴奋，这对于一个有伤病并情非得已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来说，那样太不自然了。于是她努力用沉稳而深思熟虑的表情道：
　　“我会妥善考虑的。再次感谢您的宽容，年轻的少爷。”
　　可这事能有什么问题呢！大不了被帕尼亚•雷斯提克斯发现后骂她一顿然后将她赶出金水榭，除了丢了薪水丰厚的差事非常可惜外，她并没有太大损失——要知道，现在的她不像以往一样落魄，在小城镇里找份糊口的工作一点儿也不难。她为自己有这样豁达的想法感到满意，甚至毫不犹豫地写在废报纸上，和以往的份一起平整地叠放在旧针线盒里，似乎这样做可以让后世知道她有一颗多么乐观的心。
　　两个星期后，丽伯特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得意，因为自己的决策已经被证明是非常明智的了。她的日子变得非常舒坦，甚至可以在周四的下午好好地在临水回廊上晒晒太阳歇歇眼，因为整个屋子的清洁工作都交给了那个新来的女佣——约摸14岁有着一头蓝色长发的凯姆卡拉少女吉奥•奈因。
　　说实话，当丽伯特从女佣市场回来时，还十分担心这个女孩是不是可以胜任这份苦力活。她那时穿着肮脏、打满补丁的连衣裙，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看上去就像只得病、掉了毛的小鸡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可怜得不得了，丽伯特打量她只是出于同情，而同情心在做买卖时是不可信任的。没错，她原本就没考虑这女孩，若不是因为所有在场的女佣都不愿意来金水榭，她恐怕很难接受吉奥的自告奋勇。她要的薪水也不高，5拉特一小时就可以了。来金水榭后才发现，这女孩不但精力充沛，干活非常仔细，就连丽伯特没有要求她打扫的地方，她都跑了个遍，连梨木墙板的缝隙都不放过。
　　吉奥完全如丽伯特所愿，一星期中只来两天，这两天还仍由丽伯特挑选，几乎是随叫随到，但从不在主人家留宿。从8点到达金水榭起一直工作到吃晚饭前离开，她负责整栋房子的清洁整理，所以碰到赛琴和安奈利也是必然的事。安奈利对吉奥的出现起初十分好奇，她甚至花了半天时间跟在小姐姐身后打转，然而吉奥对她视若无睹，这让安奈利非常失望，从此再也不理她了。妹妹的反应完全在丽伯特的预料之内，而哥哥赛琴的反应则让丽伯特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性情冷漠的少年根本不会对一个女佣加以理睬，更何况是这个面黄肌瘦毫无姿色可言的卑微女孩。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他们在房里的第一次私下碰面是在楼梯上，当时丽伯特就在他们看不见的下一层，少男少女的对话尽收耳底。
　　“……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赛琴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威胁。
　　“工作而已。”吉奥的声音沙哑低微。
　　“为谁工作？”
　　“从某种程度上，为了你，少爷。”
　　随后赛琴发出一声冷笑，脚步声渐响渐近。丽伯特赶忙躲进最近的储藏室，才得以避开少主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包含着奇妙的隐藏信息，叫她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问一个被雇佣的客厅女佣来干什么，岂不是明知故问？所以赛琴想质问的干什么，似乎是另有所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吉奥这句回答，明显是在避重就轻，亦或是一语双关。因此赛琴才追问为谁工作，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又算什么呢？那最后的冷笑，又是什么意味呢？这让丽伯特产生了许多遐想。不管怎样，丽伯特认为这种种一切均表明，赛琴和吉奥之前就认识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样一位深居简出的少爷和流落市井的少女相识呢？只此一个虚拟的片段，就足够她丽伯特饶有兴致地回味上一段时间了。

　　然而到了雇用吉奥•奈因的第四个星期，丽伯特就没有心思再构思她的小故事了。因为她的秘密客厅女佣开始问起奇怪的问题：
　　“您知道走廊楼梯下有一扇门吗？”
　　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丽伯特感到有些蹊跷。要知道，即便做事有时会懒散，但她绝不至于彻底疏忽自己主人家的一间房。是的，她很确信，在她到来的这段日子里，除了结实的木板墙和灰尘，她从没有在走廊尽头那道楼梯下发现任何别的东西。
　　“你在胡说什么！”丽伯特责备道，“那里哪有什么门，如果有，它又能通向哪里呢？哪儿都不能去！好好干你的活儿，别胡思乱想的！”
　　吉奥当场没有做声，那天直到天黑，她才离开金水榭。
　　第二天她来时又问：
　　“您确定走廊楼梯下真的没有门吗？”
　　“你都在说什么傻话！昨天我已经查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吉奥依旧沉默了，当日她留得更晚了些，丽伯特想在吃晚饭前锁上大门，不客气地把她打发走了。
　　下一周，这个问题依旧准时来敲打丽伯特的耳朵，而且口气发生了变化：
　　“您知道吗？走廊的楼梯下真的有一扇门。”
　　哦！那该死的门！丽伯特直接摇头，根本就不想搭理了。这女孩神经质的问题已经害得她做了一场怪梦，头疼得厉害！吉奥没有能等到她的表态，她也不追问，不声不响地干活去了，这一天夜晚降临时，丽伯特同样打算让吉奥早早回去，她费了好大劲才在靠近德河的树丛后发现了她——确切说，是她突然走出来，昏暗中让丽伯特吓了一大跳。
　　“我出工钱不是让你来到处乱跑的！”她非常生气，“你以为耍点小聪明，把时间拖长一点，我就会多付你一个小时的工钱吗？门都没有！以后太阳落山了就来佣人房，然后我会打开大门让你回家，听明白了吗？”
　　吉奥没有做任何辩驳，她顺从地点了点头。丽伯特这才感到稍稍满意，并深以为自己还拥有足够的威信和驾驭力。
　　可惜这所谓的威信丝毫没有影响吉奥的言语，隔日，她的问题已经变成了：
　　“您知道那扇门后面有什么东西吗？”
　　丽伯特急躁起来，这女孩惨白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此刻叫她害怕，透过那双眼球，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她好像在黑暗中被追赶，企图逃离一片荆棘地，可它们绵延不绝，怎么都到不了尽头。若不彻底了断这个问题，这女孩就会像发了疯的猎狗似的紧紧逼着她！
　　“我受够了！”
　　她大叫，一把拽过女孩瘦弱的胳膊，将她强拉到走廊尽头的楼梯旁，指着那面再普通不过的木板，大声道：
　　“你看看！仔细地瞪大眼睛看着吧！”不仅如此，她还走上前去用拳头敲打，发出咚咚的声响，“这只是一面墙！一面结结实实的墙！什么门都没有……”
　　话还没有说完，她那只靠近墙壁的手臂，被连骨带肉地扯了下来！鲜血从碗口大的豁口处喷涌而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对她、如何做到这样残忍的行为？她涣散的瞳孔中什么都没能捕捉到！就连疼痛都来得那么迟，那么让人无法置信！无法承受！她尖叫起来——不，她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她的手臂如同被屠夫斩下的羊腿，她的血像无数条蛇一样在地板上游走，她无法使视线汇聚起来，可是又无法不去看这些可怕的景象——
　　吉奥冰冷的瞳孔中蔓延出红色的光，就好像被她体内的鲜血染红了一般。女孩在笑，干涸的嘴唇弯起微小的弧度。是她！是她干的！她是魔鬼，她一定是魔鬼！她的脸狰狞得叫人害怕，发出的声音好像来自最寒冷的冰川之下！看看那些从她身上腾起的毒气，看看她脚下燃烧的熊熊冥火！亡者之河的湍流在轰鸣，天上成群的渡鸦在尖叫！
　　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引渡的使者就要来到她的身边！
　　丽伯特颤栗着，泪水在剧痛和恐惧的压迫下从眼角涌出。
　　哦！不！她不想死！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死！谁来救救她吧！救救这个可怜而无辜的人吧！
　　只残留着一丝朦胧的意识，她感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是赛琴，一定是他。年轻的少爷啊！您看到这个将死之人了吗？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
　　可是向她走来的只是另一个魔鬼。
　　“我有言在先，女士。”
　　不惊不怒的声线响起，赛琴说道：
　　“出了问题请你自己负责，我们将不提供任何帮助。”
　　丽伯特•泰终其一生——哪怕死后——也不会想到，她这庸碌平凡的小人物，被卷入的是一道何等汹涌的、可摧毁世界的暗潮之中。她怀着渺小的满足感和私欲来到了金水榭，来到了一座聚集着杀意、邪恶与憎恨的凶宅，来到了世界上最危险的人和最凶残的生物身边，然而她却一无所知！正是这无知，引导她走向了悲惨的下场。在那混沌与漩涡的中心，她的生命同数以万计的生命一样如烟尘般散尽，没有人会为他们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死？”
　　他们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