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之祭》曾泽西

7、金水榭的厨娘（1）

　　丽伯特•泰就着窗边的油灯补袜子。她感到额角渐渐有些胀痛，眼睛也越来越不适了。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儿，闭目歇息。
　　这几天她非常劳累，当然了，这种劳累她也很情愿。因为她拿到了一份工钱丰厚的差事，不仅如此，还能够居住在环境优越的乔希伯山的金水榭里！要知道这地方哪怕只是一间储藏室，也要比希斯乔德城南她能租到的最好的公租房舒适十倍。虽然当她的雇主雷斯提克斯小姐提出她必须照看小孩时，她犹豫了一段时间——小孩，哦，天哪！丽伯特什么都愿意干，什么工作都不嫌弃，就连体力活她也干得不比男人差，可就是拿小孩没有办法。若是略微长大的儿童，她只是觉得他们又调皮又难以管教，使她感到深深恐惧的是刚出生的婴儿。
　　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怀孕期间她甚至非常期待它的降临，可在分娩的那天晚上一切都毁了。她难产了，疼得死去活来，孩子出来时已经死了——哦，她们以为它死了，或许它真的死了，但它又回来了！丽伯特始终无法忘记一个漆黑的夜里浑身带着血迹的婴孩拖着脐带爬进屋子来的场景，她甚至感到那孩子的眼里闪着红色的光芒，她和她姐姐尖叫起来，谁都不敢去碰那东西，直到她姐夫把它丢在篮子里放到了修道院门口。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在育婴所里干活，也再不敢自己生育了。
　　所以，如果是有婴儿的人家，她是绝对不会去干活的，然而7岁的妹妹和14岁的哥哥，这样的年龄还在丽伯特的接受范围内。丽伯特的姐姐和姐夫生了一大群小孩，这可一点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小的会在家里打翻炉子、撞坏陶器，大的每天从外面惹来一群兴师问罪的邻居，也许有人会认为应该乐观地将它视作家庭生活的乐趣，可真的天天如此的话，它就一点都不有趣了！丽伯特讨厌为此烦心，即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业，她也不喜欢被一群捣蛋鬼缠住，搞得自己筋疲力尽。
　　但是，不管怎样，一百拉特一天的日薪实在是太诱惑人了。
　　650年秋天，丽伯特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乔希伯山的金水榭——这地方真的是太美了！雷斯提克斯从不打理花园，即便如此，它自然生长的样子还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厨娘，要知道，若不是因为帕尼亚•雷斯提克斯执意要找会做雅式饭菜、会雅语的厨娘，她丽伯特•泰的拜诺斯血统可就一点优势都没有了。
　　接着，她随雷斯提克斯小姐走遍了白色的豪华房子，除了一些空关着的房间外，主要有一间两层高的宽阔书房、三间卧室、佣人房、两间卫生间、厨房、餐厅以及前厅还在使用，同想象中的不同，能省去的装饰品似乎都省去了，就连餐厅的波尔伯克银柜里都空空如也。给他们开门的是雷斯提克斯的亲哥哥，林先生和他妹妹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十分亲切，丝毫不在意去做一件应该由管家来做的事，而这就是首先让丽伯特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她的到来前，这里连一个佣人都没有剩下。
　　在林氏兄妹的引导下，丽伯特依次经过了两个小孩的房间。首先是7岁的妹妹安奈利，开门时她正坐在窗台上向外眺望，林先生见了便用雅语催促她下来，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而且一看就知道她十分聪明，她主动和丽伯特打了招呼，狄利斯语发音十分地道。接着是14岁的哥哥赛琴，他绝对是丽伯特见过最俊美的少年了，有着乌黑的眼珠和柔软的黑发。丽伯特相信宫廷少爷和小混混在相貌上面就可以看出差别来，她眼前的这个无疑是林家的少爷，如果她有这么完美的孩子，她肯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然而雷斯提克斯似乎刻意地压缩了他的房间的参观时间，丽伯特甚至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女主人就已经急匆匆拉上了门。在门缝合上之前，正在看书的少年抬头向她投来了视线。
　　那眼神冰冷得叫人心里发慌。
　　不过第一印象有时候是很不靠谱的，雷斯提克斯不在的日子里，丽伯特和这一对兄妹的相处还是十分融洽的——更确切地说，他们只是互不相干。除了家务和饭食，这对兄妹没有什么需要用得到丽伯特的地方，安奈利天天都会跑到山里去玩，而赛琴一定会在太阳下山之前把她找回来，饭桌上他们从不交流，可丽伯特觉得这对兄妹仿佛不用语言就可以交流，是的，她很确定他们对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是心领神会的，他们非常亲密，只要雷斯提克斯不在家，安奈利都会在赛琴的床上同他一起睡觉，所以安奈利房间的床铺几乎从来没有动过。
　　两个孩子很让人省心，这比预想的要令人满意。至于林先生，早在丽伯特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就离开了希斯乔德，少一个男主人需要照料，活儿简单不少。但是金水榭毕竟还是太大了，仅靠一个人根本打扫不过来。为什么雷斯提克斯不再雇用一个客厅女仆呢？她到来的第一天就向女主人委婉地提起过，然而对方很明确地拒绝了她：
　　“我只用一个人，无法胜任的话可以辞职，我不会强留。”
　　雷斯提克斯就是这样的人，她说话如同机器一样冰冷无情。啊，一百拉特一天可不是那么好赚的，才过了一个星期，丽伯特就觉得吃力了，要知道她不算是个勤快的人，况且也没有缺钱缺到拼命的份上，于是她渐渐起了一个主意。
　　帕尼亚•雷斯提克斯似乎在外地某个研究所里任职了，她告诉丽伯特每个月她只会在某一个周末回到家中，这女人言出必行，绝不会打乱计划。也就是说，她在周末以外的时间是决不会回来了。丽伯特盘算着抽出自己一百拉特中的一笔，用于支付一个女佣的工钱，当然了，她会要求这个女佣在每周的工作日中仅仅来工作两天，雷斯提克斯应该是不会发现的。
　　虽然有风险，但计划听起来很吸引人，可行性很大。
　　工钱的话，按时薪算好，还是日薪呢？不能留人过夜，果然还是时薪吧。一小时五拉特到十拉特都是她能接受的范围，这个价格在女佣市场上也不算低了。
　　丽伯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一张废报纸上慢慢地写下一些字迹。她国民基础教育还没念完就辍学进城打工了，然而只要有机会，她很乐意动用笔墨重拾读书人的感觉，可惜她识字仍然有限，如果手边有本词典，她会很受益。
　　好在雷斯提克斯家唯独不缺的就是书，她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就获得女主人的允许，可以随意翻阅二楼书房里的书，前提是读完要及时归还到位，这让她倍感荣幸。于是她经常会像今晚这样，将词典和其他一些书本一起抽出，放在桌子一角，这让她兴奋而得意洋洋，仿佛这些连标题都一知半解的深奥著作真的为她所需。她不时地翻开《光与影的文字》、《新学起源》或《科斯金伽传》，有时甚至是拜诺斯古语的《天地经》，装模作样地略皱起眉，好像真的在接受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似的。可实际上呢？这些文字在她面前嚣张地跳跃着，硬是让她不能读懂！很快她就悻悻地将封面合上，将它们推到一边。“我就这么每天看一点，总有一天我会看懂它们的，到那时我就是有学问的人了！”——她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然后开始试图写一些描述生活的短句，想到不会拼写的词时，再到词典里去查，写完后，她满意地将那一块撕了下来。
　　看看，她今天学会了使用“存在”和“神秘”！这些句子因为这两个词藻而显得多么漂亮啊！当然了，她可能要到好几年以后才发现，她错误地使用了“神秘”，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她此刻如同打量镜中扎上美丽丝带的自己一般美滋滋地欣赏着这个从《光与影的文字》第一页上瞄到的形容词。
　　这时，窗外忽地扑啦一声，掠过一个黑影。丽伯特吃了一惊，不过她完全知道那是什么，她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果然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月光下滑翔。它同成年高原鹰差不多大，幼小的孩子被它捉去喂雏都不奇怪。这只不祥的鸟已经不止一次吓到她了，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或者在不被看见的情况下突然啼叫，那乌黑的身子总让人觉得是某种恶兆，然而赛琴和安奈利都说：
　　“没事，它一直在这儿的。”
　　丽伯特叹了一口气。
　　“真是够吓人的。”她小声抱怨道，“究竟是什么鸟呀？”
　　随后，她的余光瞥见二楼的某个窗框旁有人，她抬头，隐约辨认出是赛琴，他正向下俯视着什么，丽伯特探出脑袋后，他就将目光转了过来。
　　还是十分冰冷的视线。
　　但丽伯特已经习惯了，不介意了。这没什么重要的，主人家的少爷长成怎样的人、会不会讨人喜欢、或者是树敌无数，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关心如何能找到个令人放心的女佣而不被女主人发现就好了。
　　丽伯特退回房内，关上窗户，重新拿起了补到一半的旧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