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之祭》曾泽西

5、少年菲利克斯（1）

　　645年的夏天，菲利克斯•维甘迪年满16岁并且将从德瑟来公学毕业了，按照他家族的传统，他将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在皇家圣利安学院、萨米提瓦大学或者北郡新学院这样的一流名校间做出选择，而这些以社会学、经济和法律专业为王牌的大学里并没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他的视线从一年前起就锁定在了阿芒斯警官学校，然而这个想法颇不得父亲的欢心，家人中也鲜有支持。
　　实际上，从小到大，维甘迪大院中唯一肯定过菲利克斯年轻的梦想的人，只有来大院不过三年的男管家莫特•佩里斯。可惜，乔希伯山将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菲利克斯•维甘迪对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带有迷茫的恐惧，他不知道是否该追究佩里斯发疯的真正原因，还是接受辛塔精神康复中心给出的仿佛毋庸置疑的诊断结果、承认他就是个被害妄想症的可怜患者。菲利克斯本以为逼疯佩里斯的是自己背后的什么东西，是那东西击溃了他的最后防线。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头见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草坪和苹果树林。所以，他也只能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佩里斯身上，那么，康复中心给予的诊断依旧能很好地成立。
　　年轻的菲利克斯•维甘迪并没有予以这件事足够的重视，他精力旺盛的大脑所思考的更多的是自己的麻烦事。
　　这天傍晚，菲利克斯又因为放弃北郡新学院的录取名额而同父亲争执了一场，他感到十分不快，郁郁地在乔希伯山里散步。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作为一个有不算高雅的爱好的小儿子，他在维甘迪家族里受到的疼爱和褒奖远远少于监督和要求，而上流人士间的社交也不能提起他一丝一毫的兴趣，家中的客宴往往见不到他的身影，这也是维甘迪夫妇和年长人士对他极大不满之处。每当心情烦躁时，他常常走到乔希伯山的山顶，坐在那儿望着南方就这么度过几个小时，想象着外面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天气闷热极了，蚱蝉们拼命振着自己腹基部的鼓膜，这叫声充斥着整个树林。
　　今天他也走到了山顶，树丛间的空地上静立着亚摩神的雕像，这样的神像在当今已经再无任何宗教意味，不供人膜拜，只是一座座艺术家们用来表现美的艺术品，一时兴起地选择充满想象力的神话作为题材罢了。这尊远古之神孤独地守在乔希伯山顶，空洞的石眼望着南方，像是一个被年轻人们遗忘的沧桑老人，辉煌不再。这位老人最后隐居的清闲地，今天却多了个意外的访客。在菲利克斯到达之前，这个年幼的访客似乎已经停留了一段时间。
　　那个雷斯提克斯家的男孩，正坐在亚摩神的脚下。
　　在阳光下，菲利克斯终于得以好好地打量他一番，他的黑头发仿佛很久没有修剪，凌乱地披在肩上，衣服也是用再普通不过的米白色粗棉布料制成，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巴和叶子，再往下看，他赤裸的脚上满是伤痕和茧，一般来说，只有长期不穿鞋走路才会出现这样的脚，若是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准会以为是个拾荒、要饭的流浪儿，这样的孩子出现在乔希伯山的山顶实在是讽刺得很。不过不管怎样落魄的外表，都掩盖不住夕阳在他脸上落下的阴影，衬托出神秘的气质，再加上他黑得如同虚无的眼眸，融合成了一种消极的美感，这样的美感出现在十岁男孩的脸上，是非常不相称的。
　　菲利克斯就这么站在小道上，直到男孩回头来看他，他才发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久。
　　“你好。”菲利克斯并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只是生硬地招了下手。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仿佛经过了一番思考，才缓缓点了下头。
　　“那么，你真的是雷斯提克斯女士的儿子？”
　　男孩还是只回以点头。
　　“你是跟那个小女孩——我是说，安奈利——一起被带来的吗？为什么雷斯提克斯女士从没提起过你呢？”
　　“是。”男孩吐出了一个音节，停顿片刻，再跟了一句，“不知道。”
　　菲利克斯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句是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而第二句则是回答第二个问题。对于如此僵硬的问答，他不由得感到有些无奈，然而对一个刚到异国他乡来的小孩来说，能听懂他的问题也许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小家伙也是个从不被提起的孩子，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些许共通性呢？菲利克斯开始对雷斯提克斯家的男孩产生了兴趣，他很想知道他的故事，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为了把话题进行下去，他决定先说说自己。
　　“哈！我或许有些可以理解。”菲利克斯自嘲地笑道，“我爸妈也很少在外人面前提到我。看来我们都是不让人满意的孩子。”
　　他不经意地想拍一下男孩的肩膀，谁知却被他敏捷地闪过了。菲利克斯的手落在了石阶上，他非常尴尬，抬头却看到男孩万分警惕地盯着他，仿佛以为他会对他干什么。
　　菲利克斯搔了搔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呃，害怕这样……”
　　男孩却突兀地打断他了：“不让人满意的孩子，是什么孩子？”
　　“什么？”
　　“你说的，什么孩子是不让人满意的孩子？”
　　“不听话的孩子吧，我想。”菲利克斯耸耸肩，“可是，嗨，谁规定我们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呢？即便是父母也好，他们也没有权利决定我们去干什么。”
　　“那么，他呢？”
　　菲利克斯抬眼，只见男孩伸手，指着亚摩神的雕塑，不禁哑然失笑：
　　“他？谁？”
　　“亚摩。”
　　“亚摩？”菲利克斯感到很可笑，“不，他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用来管你，你不用害怕。”
　　男孩却盯着神像，似乎有些出神，他喃喃道：“不，他会的。”
　　“谁教你这些的？你的母亲吗？”菲利克斯感到不满，不管怎么说，对小孩灌输如此强烈的宗教观念和对神的畏惧，实在有失新学学者的身份，更何况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只有考古价值的宗教。
　　而男孩已经不能再回答了，因为一个冷冷的女声打断了对话，她唤出一个名字：
　　“赛琴。”
　　菲利克斯侧头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黑发女人站在来时的路上，她身着雅族的交领式宽袖青衫，刘海下露出一双浸染着憎恶、挣扎、愁苦又带有强烈侵略性的黑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也许她算得上是个美人，但这双眼睛却泄露了她外表后掩藏的一片苦海，这片苦海淹没了一切，叫人忘记去欣赏她、接近她。菲利克斯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灵魂勉强宿于一个狭窄的容器里，它被层层锁链困住，好叫它暂时不将牢笼打破。
　　是帕尼亚•雷斯提克斯，她的表情十分阴森，对菲利克斯更是如同视而不见。她再次开口，一字一顿：
　　“回家。”
　　随即，所有的声音都沉了下去，唯独蝉鸣浮了起来，愈来愈响，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