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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何为真实(1) ...

  •   哐嘡!
      伊莱森的眼皮抽动了一下。他被那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吵醒了。
      哐嘡!轰……哐嘡!
      声音非常有节奏,并不是很响,若不是周围这么安静,他也并不会被它吸引住全部的注意力,就好像路过一家工场,不会奇怪于它的蒸汽推动机械的轰鸣声,不会对打铁磨石的声音产生疑惑,它们发生在那里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呢?
      他的后脑产生一阵疼痛,眉头不禁皱了一下,随后感到自己的面颊上有凝结的东西,应该是血吧,他本想检查一下伤势,可是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了个结实,只能任凭自己躺在地上,更何况,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
      地面上非常冰冷,透着潮气。
      哐嘡!轰……哐嘡!轰……
      在冷酷而持久的背景声下,还有一个男孩在轻轻哼着歌,起初似乎自己也忘了词,直到他熟悉的段落出现,他才更大声起来:

      “……爵爷从不说话,
      他的舌头只品尝敌人的鲜血;
      他的耳朵只聆听遗言,
      他的眼睛只观赏死亡。

      爵爷从来没有客人,
      他的宴会厅在深深的脚下;
      在那里他款待地狱的使者,
      用痛苦扭曲的灵魂们。……”

      伊莱森没有听过这首歌,但歌词和寒冷却让他哆嗦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面粗糙的土墙,摇曳不定的光芒将影子投射在那上面,他就好像先哲描述的穴居人,他们只观看墙上的影子,并以为那就是整个世界。直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人转身,才发现这个世界的本来模样。
      他看到了人的影子,它被拉长,它被遮挡,它将自己藏匿起来。现在他努力地转过头,这个动作让他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他咬着牙小心地挪动下巴,终于双眼看见了真实。在两盏油灯中间,男孩席地而坐,他的左手玩弄着一把匕首,不断地将它抛起,接住,匕首在空中转圈,总能听话地回到男孩手里,并且不将他弄伤,男孩根本不需看它。
      他红色的眼睛转向了伊莱森。

      “爵爷从不说话,
      他的舌头只品尝敌人的鲜血;
      他的耳朵只聆听遗言,
      他的眼睛只观赏死亡。”

      这个被叫做塞拉斯的男孩,对伊莱森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伊莱森第一个想到的是菲利克斯,他现在究竟有没有生命危险?然而开口却发现喉咙干燥得发不出声音。
      “你知道我在唱什么吗,外乡人?”男孩问。
      伊莱森发出了些许咳咳声,他想说他在唱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想知道菲利克斯现在怎么样了。塞拉斯也许明白他的心思却装作不知。
      “我在唱阿芒斯城百年前的一首民歌。”他说道,“现在知道这首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不过这首歌的主角,你一定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提伐德塔克族长。新历347年,也就是神隐2488年,莫洛萨终于成功登陆了维班萨大陆,占领了现在西郡的大部分地区。提伐德塔克率领的沙雅金部族立下赫赫战功,他登上这块高地俯视被焚毁的拜诺斯人的城镇,然后以莫洛萨帝国的阿纳克苏鲁德三世之名将新城命名为阿曼撒。”
      伊莱森当然知道这段历史,他在萨米提瓦大学旁听过不少历史系的课程。他清楚地记得,那数年间发生的战争使得拜诺斯人最后的帝国覆灭,希辛加人为了征服迪昂森地区,持续北上,由于当时的莫洛萨举国沉浸在战神崇拜的加革教之中,相比之下,谢尔斯曼八世的到来简直如春天的福音。拜诺斯人的部分部族甚至主动投降,以保住文明和性命。
      提伐德塔克族长就是当时加革教的狂热者。在战场上,他从来没有俘虏,在他所经之处,没有所谓的亡国奴,他屠杀所有异族人,血洗大地,至使拜诺斯中最古老的分支源族彻底消失,之后来到的希辛加殖民者中,惨死在他的弯刀下的人也不计其数,不仅如此,野史记载着他在自己的城堡下制造密室,酷刑的使用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直到最后兵败,他和他的部下焚毁一整座城堡,连同他们自己一起消失在灰烬之中,这种做法也和加革教有关,当时许多兵败的莫洛萨人都如法炮制。当真是连自己都杀得干干净净,他们来到这块大陆上,只带走无数生命,却什么都没留下。
      “你……想说什么?”
      伊莱森吃力地说出一句话。
      “可惜这首歌不是拜诺斯人先唱出来的,因为提伐德塔克杀光了当地人,他们已经没有嘴可以唱歌了,希辛加人虽然获得了胜利,可是对提伐德塔克的恐惧却留存了近百年,致使现在的人依旧对莫洛萨人有偏见。这首歌谣也就是这么出来的,在战后的一段时间里非常受欢迎——哦,大家又害怕,又喜欢!因为谈论这样的事情非常刺激。猎奇的人喜欢猜测,提伐德塔克究竟有没有死?传说中的地下酷刑室究竟存不存在?他们本想挖掘提伐德塔克焚毁城堡的遗址,然而,当时的都督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请著名的占卜师占卜,占卜师发出警告说不能挖掘,不要去寻求这件事的真相,不然会给整个城市带来绵延的厄运。”
      “血腥的历史应该被永远埋葬。”
      伊莱森用沙哑的声音地插嘴。
      “提伐德塔克为杀戮之城命名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塞拉斯刷地抓住匕首,停顿了下来,“意味着血腥的历史依然会重演。”
      塞拉斯的红眼看着伊莱森,伊莱森眼中也只剩下那双红眼。
      他不是个孩子。
      一个七岁的男孩,应该捡起地上的木枝和玩伴打闹,应该爬到树上捉夏天的蝉、摘秋天的苹果,应该在被父母呵去睡觉后依然在被窝里玩自己刻的小木人——这就是伊莱森在七岁时干的事,就连他优秀的哥哥们,也玩过同样的游戏!然而塞拉斯绝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伊莱森很清楚自己的判断绝对没错。他不是个孩子。若他真的只有七岁,那他也绝对不是普通的七岁孩子!
      红眼魔童。
      伊莱森又不由得颤抖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湿了,他非常冷。
      “百年前,人们决定不要挖掘血腥的过去。”塞拉斯继续说道,“他们想让所有人都遗忘,把罪深深地埋藏在地下,他们以为这样,就永远不会惊动它!拜他们所赐,让我们今天得以站在这里!”
      塞拉斯露出兴奋的笑容,他收起匕首,从地上站了起来,对躺倒在地上的伊莱森来说,那身形显得十分高大,让他感到压迫、窒息,那股疯狂扑面压倒过来!
      塞拉斯伸展开双臂:
      “看吧,伊莱森•卜•桑泽!你有幸亲眼窥视到传说的真面目!”
      哐嘡!轰……哐嘡!轰……
      伊莱森转动着眼球,然后缓缓地将脑袋转回去,他咬着牙忍着头痛将身子顶起一些,终于使身体停留在侧卧的姿势上,以便他能看到自己脚后的情况。
      巨大的桨叶在转动,铁片上锈迹斑斑,沾满了黑色的污迹。这是这间十步见方的土屋唯一的出口,在这高大的旋门外,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它,因此桨叶不停地碰到障碍物,发出那种有规律的声音。
      它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缝隙间只投出更深邃的黑暗。
      而伊莱森的脚边,残留着许多枯败发黑的东西,他辨认不出那是什么。
      “这间房是有进无出的。”塞拉斯走了过来,“被送进来之后,如果不想办法出去,那就只能饿死在里面。但让人饿死并不是提伐德塔克想看到的,所以他派人制作了这道旋门。桨叶向内的一侧曾经非常锋利,露出的缝隙却让人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可以爬出去?’于是无数的人在这里留下了他的脚、手、甚至下半个身子。”
      塞拉斯捡起一样黑色的枯物,丢到伊莱森脸旁,那确实是一只脚,一只在奇特环境下保存了三百年的残肢。伊莱森原本湿润了的喉咙又干燥起来。
      “这里……就是……”
      “是的,这里就是三百年前提伐德塔克建造的地下行刑室!”塞拉斯肯定了他的猜想,“当然,这间小屋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巨大的罪还沉眠在这之外,接近一公亩的土地下,沾满了鲜血,充斥着死亡,徘徊着无数痛苦的灵魂!”
      竟然有这么大的范围。伊莱森感到震惊,就连处于山丘上的敏塔利堡整个大院,都不及半公亩大。这么说来,提伐德塔克的行刑室,并不在敏塔利堡——也就是他自焚城堡的遗址下方。
      但依然有不合理的地方。
      “三百年前的机械,为什么现在还会动?”伊莱森质问,“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些人当然不会相信。”塞拉斯哈哈大笑,“这是魔法!”
      “世上没有魔法。”伊莱森反驳他,“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看,我说对了吧!你们这些人是不会相信的!”塞拉斯微眯起眼,“而且你一定还在猜测,我是如何带着你进入这里的吧?”
      “没错,我质疑。”
      “同样拜前人所赐,这间原本可以被暴露于天日之下的地方,彻底被时间埋没。进入行刑室的密道早就被掉落的土石封死,曾经的排气孔也被人忽略而填埋。此刻我们的头顶上,人们不断地压实泥土打下地基建盖房屋,现在最底层的泥土已经接近岩层的密度了。当然,行刑室的某些地方早已塌陷,不过大部分房间都用铁梁支撑,因此完好无损。一个地下秘密的空穴,就在不经意间被人们通过世世代代的努力构建完成了!”
      塞拉斯露出扭曲的笑容,红眼闪闪发光:
      “现在,只有我才能进入这里。这一切是那么完美!”
      “你这个疯子!你说谎!”
      伊莱森挣扎着想起身,愤怒突然掌控了他,让他忘却了疼痛,忘了对方只有七岁大。
      “都是你干的!是不是?!玛门、那个落海的无名氏,还有菲利克斯!我说错了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阿芒斯的什么地方建了地下室,并且想让我相信这是提伐德塔克的遗迹——哈!想让我害怕没那么容易!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突然塞拉斯来到他身前,用右手食指点住伊莱森的额头,伊莱森立刻倒了回去,甚至躺在地板上一动都不能动,一道无形的力量紧紧地将他压在地上,仿佛是一块巨石,沉重得骨头就快要开裂一般。
      “安静。”红眼男孩只说了一个词。
      哐嘡!轰……哐嘡!轰……
      远方隐隐传来伊莱森叫喊的回音。
      “愚蠢的人。”塞拉斯冷冷地看着他,“你会吸引来那些仇恨的灵魂,他们会像折磨杀死他们的人一样折磨你,那样会给我添麻烦。”
      “愚蠢的是你!”伊莱森被那力量压得说话困难,但他决意和异端继续斗争,“听听你说的话,你怎么会相信这些?没有灵魂会在地上徘徊,按照西教的说法,天神会洗清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回到最初的乐园里永生,而提伐德塔克,哈,也许被他相信的战神接走,怎样都好,这些我其实都不相信!人类得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新学,不是因为天神或者战神!而新学能够证明,人死了就是死了,并没有所谓的灵魂,也没有魔法,更没有神!”
      “你没有信仰。你的双眼被蒙蔽了。”
      “我相信真实,而非异端邪说。”
      “我正在告诉你真实是什么。”塞拉斯压低声音,双眼愈发明亮,“但你不肯相信。真实就是,提伐德塔克的灵魂在三百年后的今天,还在这里徘徊,连同那些所有在行刑室里被他杀死的人。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么潮湿的地底,却一点苔藓都不会长出来,因为这里成了魔域,生命都将枯萎。死者找不到出口,找不到解脱之路,愤怒的亡灵们对他们的仇敌施行着残酷的报复,提伐德塔克被施予以往施予他人的酷刑,甚至比那更可怕。他所体尝的痛苦百倍于他杀死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饱受折磨,直到下一个预言日,这些亡灵才能从这里解脱,然而到那时,等待提伐德塔克的,将是更深的地狱。”
      “再也没有预言日了。”伊莱森打断他,“新历的第一天,也就是你说的神隐2141年最后一天,那是最后的预言日。”
      “你又错了,愚昧无知的人。那一天根本不是预言日。2792年前,神隐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预言日,地界因神魔之争的罪而陷落,那时渺小的人类和非人们面临灭绝,于是神族与魔族主动承担起他们所犯下的罪,他们的首领牺牲自我,作为完美的献祭,于是万物的罪得到了赦免,神魔从此言和,并不再出现于地界,人类和更加古老的生物都得以存活下来,直至今日。”
      塞拉斯的声音在催眠他,连带着昏暗的地下,摇曳的烛光,依旧固执转动的杀人桨叶,以及他发亮的红眼,伊莱森好像穿越了时间,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时空的何处,新历651年的敏塔利堡,还是347年提伐德塔克的密室,甚至是——回到了两千年前正在崩坏的土地下。
      “你说的是神魔纪元的神话。”
      他用干涸的喉咙发出声音,好主动抵抗这种催眠,让他保持理智:“而且还说错了。”
      “我们马上可以见分晓。”
      塞拉斯说着,放开伊莱森的额头,站了起来。
      “神隐之后,几乎所有人类的先知都认为,预言日将在大约5000年时到来,而新学兴起后,人们更是将预言日抛在脑后。可是你知道吗?下一个预言日——马上就要到了。”
      男孩的眼中仿佛能滴出血来,他轻蔑地笑了。
      “这对提瓦德塔克来说,也许是个不错的消息。”
      哐嘡!轰……哐嘡!轰……
      桨叶镇定地转动。
      伊莱森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静谧的地下室里响起一声尖利的嘶叫!那声音仿佛一把可以穿透心脏的淬毒利剑,硕大的地下空间里到处是它的回响,余音久久不绝。然后更大的骚动发生了,桨叶里外开始发出灵骚,脚步声,敲打声,尖叫,抓挠铁门……所有的声音绞作一团,如同无数人在他们周围疯狂地吵闹扭打!
      “他听到了。”塞拉斯哈哈大笑,“他们都听到了!”
      “这不可能……”
      伊莱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恐惧已经让他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这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七岁的男孩停下了笑声。
      “不幸的是,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够为人类的罪作出挽回祭了。”
      他的表情沉静得不可思议。
      “就像没有人能够来救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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