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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魔沼(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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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月17日一大早伊莱森被潘加先生叫醒了。四十二岁的凯姆卡拉人锡安度•潘加是一位一流的管家,他为约克塞斯曼在他的宅邸里提供了近十五年的服务,同样,他也会照顾进入敏塔利堡的客人或部下,比如在伊莱森所要求的时刻叫他起床,并为他提供可口的早餐。
“6点了,先生。”潘加先生温和地低声说道。
“好的,谢谢你。”
虽然回了话,伊莱森并没有立刻清醒,相反,因为最近睡眠时间骤减而头痛不已。他这一觉只睡了3个小时,昨天也只有4个小时。而且方才的迷梦还在萦绕,让他感到心情恶劣。
自打上周末和菲利克斯相聚以来,他都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天呐,他根本不应该为此分心!工党主席大选将至,约克塞斯曼先生势在必得,他以及他所在的团队已经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为他们的上司拼尽全力……
等等,菲利克斯说了什么?伊莱森仿佛又看见老友紧蹙的眉头,他那较真的模样让人担心:“……我很确定,那墓碑一周前还没有字——我们根本不能确定尸体的身份,只能交给那个小礼拜堂让他们从简墓葬,可是——它突然被刻上了所有的信息!除了立碑人!甚至有赞美的墓志铭!我简直不敢相信……连守墓人都不敢相信!他发誓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伊莱森掀开毯子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因为睡沙发而僵直不适的身躯。
他还有一堆琐碎的事务需要查办——光是演讲稿就修改了不下十个版本,手头还有四份必须在今天天黑之前校对并寄出的文件和信稿。幸好这次还有玛门先生帮忙,虽然一年过去了,他基本全权交给了伊莱森,但每当需要作出重大决定时,他必然参与到团队中来。
伊莱森用冷水洗了脸,然后看了看镜子里眼窝深陷的自己——这只是党内竞选而已,真不知道明年的下院议员公民大选时他会不会死在半路上……那时老约克要算计的可不止是自己的事了……下院的大选结果对总统的换届会有相当的影响……而现任的麦克威尔逊以及他的内阁在战争时期深得民心,这种影响力在战后这一年中还不见消退,要将这个铁拳军人赶下台,恐怕没那么容易……他们目标是要取得下院的多数席位……然而北郡一向鱼龙混杂,局面难以预测,东郡的保守党势力极大……是的……工党的老对手了……
上周末咖啡馆里的场景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可是一无所获,没有查到这个人,比希林•喀舍恩——喀舍恩……这个名字不像是希辛加尔人,更不可能是狄利斯人,不管怎样,这人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下迪昂森的人……”
菲利克斯懊恼地放下咖啡杯:“我的线索全断了,上天啊,又一次!该死的RE。”
“RE?”伊莱森头一次听到这个缩写,他非常好奇。
“不,没什么……一个奇怪的口头禅而已。”菲利克斯似乎不想就此多谈,话题一转,“你最近一直呆在敏塔利堡,不是吗?”
“没错,怎么了?”
“我需要你的协助。听着,不妨这么想,死者——喀舍恩——他企图爬上敏塔利堡后的峭壁,无疑他的目的地是敏塔利堡,我唯一的希望在于:他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这不是一次单干的行动,也就是说,这样的入侵者可能再一次出现,也许是从峭壁走,也许不是……”
“等等,等等!”伊莱森实在忍不住了,他提高了声线,“你这是怎么了?菲利,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得冷静下来,这个案子已经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了,它不需要你!它有它的负责人,而你也有你新的工作!”
“不,它需要我!”菲利克斯竟然伸手捶了一下桌面,他非常激动,“该死的!我问过分厅的人!他们早就把这案子丢开了!了解到喀舍恩不是公民之后,他们更加没有理由理睬……”
“你该停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案子,我从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疯狂,是的,疯狂!”伊莱森强调道,“找不到凶手的悬案多得数不过来!而你呢?你自认为聪明,所以不允许自己手里有解答不了的问题!跟你在德瑟莱时一模一样!伙计,你再这么下去,是会和佩里斯一样进疯人院的!”
菲利克斯沉默了一分钟之久,才缓缓开口:“你说的对……哦!真见鬼!我一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蛊惑……是的……被RE……”
“嗨,第二次了!”伊莱森伸出两个手指在菲利克斯眼前晃了晃,“关于这有趣的口头禅,我倒很想听你解释一下。”
“别笑我,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菲利克斯说道,“他们叫它‘红眼魔童’……”
……
伊莱森打了一个冷颤,好像灵魂从躯壳外回归原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走廊上,是什么时候从洗漱间走出来的呢?他用力按着鼻梁根部,缺乏休息让人难以集中注意力……
忽然他听到一声闷响,仿佛是有人在撞击墙壁。
片刻后,又是一声。
伊莱森这才辨认出自己正站在通往夫人塔的走廊上,而那声音似乎正是来自前方十米开外的沉木门后。那里面是什么情形,他从来没见过,只知道它是通往堡内一座高塔的唯一途径,而这座高塔之所以被称为夫人塔,就是因为约克塞斯曼的第三任夫人——隐人的贵族小姐嘉•约克塞斯曼居住在那里。
据称,夫人身体孱弱,不便运动,需要静养,而且夫人不喜欢和政界的人打交道,也对上流社会的贵妇们看不上眼,所以她长期隐居于堡内,读书画画,过着文人雅士的生活。
但是伊莱森听过更多截然相反的说法。
市井间普遍流传着一个叫嘉•约克塞斯曼的疯女人的故事,有的说她是修行拜诺斯黑巫术的巫女,有的说她是拥有隐人古老信仰的宗教极端人士,有的说她天生就有癫狂症,有的却说她只是一个被族人出卖给约克塞斯曼而性格大变的可怜女人……但不管怎么样,所有的故事都有唯一一个共通性:她是个疯子。
不然高塔的窗上为什么要装铁栅栏呢?
咚地一声,这一下撞击更加剧烈!走廊上的烛火颤抖着,厚重的沉木门的影像在伊莱森眼里仿佛扭曲起来。
他好像可以听见许多不同的声音在说着——她是个疯子……疯女人……是个疯子……她疯了……
那么疯女人生下的孩子呢?
伊莱森转身疾走,背后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他本以为忘记了,可是偏偏这时,他清楚地回忆起刚才的噩梦:他梦见了那个七岁上下的黑发男孩,那个在约克塞斯曼的办公室里见过的孩子,他站在峭壁上方,掐着伊莱森的脖子将他拎起,他的身子悬空着,正下方就是冰冷的威拉海,在梦里,男孩的眼睛是红色的,在黑暗中闪烁着红色的微光……
“你在这儿干什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伊莱森吓了一大跳,他定睛一看,拐角上站着的正是那个男孩!伊莱森感到喉头僵硬,仿佛孩童的手已经真实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然而男孩冰冷的眼睛是黑色的。天神在上,是黑色的……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男孩不紧不慢地说。
“我走错路了。”伊莱森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得以保持正常的语调,“抱歉,睡神还把我抓在手掌心里。我得去茶厅……”
男孩抬手为他指明了方向。
“非常感谢。”
伊莱森不想多说什么,赶忙抬脚走了,直到冲进茶厅都不曾停留。
他坐在摆着果酱、烤面包和黑咖啡的小桌前,背脊上仍然感到有虫在爬,他装作饭前祈祷——只有上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脑海里驱赶不尽的都是菲利克斯的声音,他说着红眼魔童,说着老乞丐的故事……敏塔利堡的红眼魔童……敏塔利堡的男孩……约克塞斯曼的男孩……
“早安,塞拉斯。”
潘加先生亲切的男中音响起,他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向刚刚进入茶厅的小男孩问候,并引他来到自己的座位上:“烤面包还是松饼?”
黑发男孩只当没有伊莱森这个人一般,看都没看他一眼。
“松饼。”他说。
对了……他想起来了,他们叫他塞拉斯……
伊莱森几乎忘记他是如何度过那一天的了,所幸那些应该做好的工作他没有搞砸,到傍晚时,他及时地结束了竞选前应该准备的一切,这个晚上他不用再在敏塔利堡熬夜了,他的上司约克塞斯曼先生需要养精蓄锐,他宴请了他的手下后,便委婉地对所有外人下了逐客令。伊莱森感到一阵轻松,他正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还是成了团队当中最晚一个出门的人——玛门先生认为还有些事宜需要最后确认一遍,以保证第二天的大选万无一失。
“跟我来。”他带领伊莱森向位于敏塔利堡西边的私人书房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了一条有窗户的走廊,伊莱森这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夜空中明月高挂,星河密布,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敏塔利堡的院子里点缀着稀疏的油灯,温暖的辉光照亮灌木夹道的石板路,而堡外的路灯也陆续被夜巡人点亮——等等,那些人在做什么?
伊莱森的目光被围墙外的某处吸引住了。不少人聚集在一棵橡树下,大部分是约克塞斯曼雇用的身穿黑色便衣的保镖,而同他们发生冲突的人是……
看不清楚,可是这个身影很眼熟!伊莱森不由得停下脚步,并且同时叫住了玛门先生。
“请等一下,先生,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
玛门先生虽然配合他站定,但口气有些不愉快:“如果需要一个秘书来管这些事,那还要保镖何用?伊莱森,你的注意力必须更加集中……”
可惜伊莱森已经听不进去了。围墙外,那个外来者反抗着保镖们强硬的驱逐,他们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年轻人毫无掩饰的一举一动,借由路灯、大院中的油灯以及月亮发出的光线变得清晰,使得伊莱森渐渐认出了他。
“哦,上天呐,菲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玛门先生,这事肯定存在一些误会,我必须过去调停,抱歉,我会立刻回来!”
他撇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向最近的楼梯跑去。至于他身后玛门先生有多生气多不满,他根本顾不上了。
这真是让伊莱森筋疲力尽的事。当他赶到橡树下时,保镖们几乎已经快把菲利克斯按倒在地了。而在伊莱森的开脱和劝说之后,双方才拉开了一段可以冷静谈话的距离。队长兰迪先生不满地声称:“这小子已经徘徊了好一阵子了,可是丝毫没有去正门的意思,好像等着别人从这道墙经过似的,不仅如此,他还一直看着堡内……”
菲利克斯不甘示弱:“我说了,我只是在这儿等我的朋友。你也看到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找的就是卜•桑泽先生!”
高大威猛的兰迪先生眯着灰色的眼睛讽刺道:“是啊,为了等朋友,不走大门,偷偷摸摸地绕到南墙来!真是非常亲切的举动!”
“兰迪,退后,让我来处理。”
玛门先生稳重的声音打断了争吵,他打量了一下菲利克斯:
“你在这里干了什么,年轻人?”
菲利克斯丝毫不介意顶撞一个有身份的老人:“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站着观赏阿芒斯城地标建筑之一而已,为了等我的朋友,我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伊莱森。”玛门转向伊莱森,“你的朋友知道今天你会在这儿工作?”
——看来他们已经不怎么监视小酒馆里他和朋友的约见了,伊莱森心想。因为他上周末偶尔提起自己会在敏塔利堡工作直到竞选结束。但并不排除他在核实口供的可能。于是伊莱森决定说实话,毕竟敏塔利堡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工作场所:
“我向他提起过。”
“在大选前夜,这样的行为让人很难安心,兰迪先生想采取一些轻微的措施是正常反应……”
菲利克斯想要争辩,被伊莱森制止了。老秘书装作丝毫没有察觉对方有异议,继续针对伊莱森说道:
“……请你的朋友上别处去等待——不能在堡内,院内也不行,这里是约克塞斯曼的私人地盘,不是你卜•桑泽的。”
“很好,那我就在这儿站着等。”菲利克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倔起来最壮的野牛都拉不住,全是在同他父亲的对峙中练就出来的——男孩用力地踩了踩脚下柔软的青草地,示威般强调道,“就在这儿。”
玛门平静地说:“这里仍然是私人领地。”
“那么您说吧,究竟从哪儿起不是约克塞斯曼买下的地,我就站在那条地界外边!”
于是在伊莱森核对完最后一行数字彻底从这一天的工作中得到解放之前,菲利克斯都站在山间的马车道上,挺直腰杆向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古堡眺望。
走出敏塔利堡的大铁门时,伊莱森已经劳累到躺在最粗糙的山路上都能酣睡的程度了,不过他还是支撑着走到那条通往城中心的马车道上。一进入菲利克斯的视线范围内,他就开口责备起来:
“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天上出现第二太阳了你才会等我!在乔希伯,在德瑟莱,现在也是——为什么你总是给我惹来麻烦?!”
“给你惹麻烦?”菲利克斯的语气也十分尖锐,可见他最近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刚刚发生的事情更助长了他的暴躁,“真不好意思,我只是呆在一个公民都可以站着的地方,并且看着一处人类都可以观赏的景色,这样也会成为你的麻烦?!”
“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菲利,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这儿物色一个可以直接用石头砸穿你的主子的秃脑袋的角度,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
“你今天是揣着炸药包吗?任何人都不是我的主子,你给我记清楚点。”伊莱森完全失去了耐心,“行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总有一天那老头派他的保镖们来把你推下悬崖!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哈!我真怀疑你所谓的保镖们是不是真的管用!”菲利克斯嘲讽地笑道,“依我看,他们如果更聪明一点,就会知道与其盯着我,不如好好地找找那个不见踪影的入侵者!”
“嗨,你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入侵者?拜托,我在堡内呆了一整天了,什么事都没有!”
“我亲眼看见的!顺便一提,我一滴酒都没有沾。”
“你亲眼看见?”伊莱森起疑了,要知道,就算敏塔利堡里人人都严正以待,也不是不会看漏些什么,“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
“就为了这个站在那棵树下吗?”伊莱森简直无话可说了——估算一下自己返回去工作的时间就可以知道,这小子为了一个和他不相关的人在围墙外站了半个多小时!真是没治了!而且最最令人生气的是:“真见鬼——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刚才在老头和大个子面前不说出来?”
菲利克斯忽然没了气焰,他好像有些茫然有些委屈,沉默了一小会儿,他轻声道:
“我想,他是我认识的人……”
大男孩脸上复杂的表情让伊莱森的火气消下去了不少,但他依旧很累,不愿再在原地多做停留。他虽然知道好友此刻需要他的帮助,但在那之前,他更想被帮助——天神在上,有谁能帮他走完回家的路,让他不动一跟小脚趾就能躺在舒适的床上?
菲利克斯终于察觉到了朋友的疲劳,放弃了对敏塔利堡的监视,开始迈动脚步——在伊莱森看来,男孩这才恢复了理智,恢复到拥有严密逻辑和冷静判断的状态。两人并肩走下一道缓坡,打算偶尔破费去雇辆小马车回新城区,爬上一辆无顶的褐色小车时,伊莱森随口问了一句:
“你究竟觉得自己看见谁了?”
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
“你知道雷斯提克斯的兄弟吗?他在乔希伯山住过一段时间。”
“听说过……你看到的是他?”
“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但也不能十分肯定……”
“他叫什么?”
“林先生,我一直这么叫他,至于名字,我并不记得……你说,他和阿芒斯的约克塞斯曼会有什么关系呢?”
“鬼知道……”
伊莱森已经没有力气和菲利克斯讨论了,马车还没走上海滨大街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