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之祭》曾泽西

13、魔沼（1）

　　伊莱森•卜•桑泽若是不知道菲利克斯•维甘迪已经在阿芒斯呆了三年并且继续在这儿工作，到这个远离希斯乔德的海边来工作恐怕将更使他煎熬。
　　哪怕是西郡首府，和首都相比还是相差得多。这儿的人不懂得时尚，穿着的审美落后于首都起码有十几年的时差。男女老少都只知道在自家阳台上吹海风晒太阳，把自己弄得像巴鲁人一样黑。他们的办事效率更是像乌龟一样慢！因为他们认为吃一顿悠闲的午餐喝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远比赚钱来得重要——天哪，这是慢悠悠的西郡人的通病！不过天晓得这个温和、与世无争的西郡究竟是怎么培养出仑吉尔特•约克塞斯曼这个刁钻的老家伙的，他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南方边境人的臭味，精明能干，不择手段，毫无良心和正义感。以上这些关于自己上司的坏话，伊莱森当然只会放在心里嘀咕——哦，就连跟菲利克斯都不敢抱怨，尽管他是他在这里唯一亲近的人。
　　菲利克斯也很高兴伊莱森的到来，他们同年出生在乔希伯山，在德瑟莱公学做了七年的同学，伊莱森的父亲是希斯乔德城能源部部长诺比阿特•卜•桑泽，老诺比阿特这唯一一个儿子非常聪明，成绩优秀，最后被萨米提瓦大学的法律系录取，并在毕业前都一直拿着“舍尔特”市政奖学金，这也是为什么菲利克斯的父母对他赏识有加的原因——伊莱森就是这样一个积极上进的名流之后，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我的姐姐们只有嫁人改姓的份，那么我就必须活得像个地地道道的卜•桑泽，不是吗？”
　　所以他根本不稀罕去那些希斯乔德的事务所为普通百姓处理他们的家务事，哪怕那个事务所的待遇非常优厚，在他父亲的推荐下，他得以顺利前往西郡首府阿芒斯，在西郡财政部部长仑吉尔特•约克塞斯曼麾下当秘书助理——尽管他不怎么乐意去遥远的西郡，但为了前程这是非常好的捷径。
　　约克塞斯曼的现任秘书是罗杰•玛门，一个像家仆一般的老头，起初伊莱森见到他时就觉得这场景非常奇特，他还以为自己要顶替的人会是个等待高升的中年人。罗杰•玛门马上就要退休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所以不得不找个人来代替他。每当伊莱森看着玛门先生颤抖着他的一把白胡子用放大镜查看文件、信笺或时间表时，他就为一个老人还能保持头脑高速运转而感到由衷敬佩。
　　“我只是在找到合适的年轻人之前暂时代职。”他对此只有这样一句辩解，对公事以外的事都闭口不谈。
　　“这家伙再老下去就要成精了！”伊莱森不止一次对菲利克斯挥舞着手臂演绎那老头如何让他震惊，“告诉你，哥们，如果他回到家里撕掉一层人皮面具变成一个二十岁小伙我都绝不惊讶！而且奇怪的事可不止这一件，我在约克塞斯曼的办公室里看见过一个小孩。”
　　菲利克斯忍俊不禁：“一个小孩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伊莱森认真地凑近，还压低了一点儿音量：“嗨，你倒说说看，什么孩子会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对了，你可听说他有个年轻漂亮的拜诺斯老婆？都能给他当女儿了！”
　　“这全城人都知道——恐怕在西郡都无人不晓。”菲利克斯也是来到此地之后才知悉这桩自己到来前就成了的婚事，当地人对这一政治联姻多有非议，传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谣言，但菲利克斯并没有特别留意，“原名叫什么忘了，反正改姓约克塞斯曼。”
　　“莎……对了，嘉，名字就叫嘉，很奇怪的发音。”
　　“因为她是个隐族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这个男孩不会是他跟这位第三任夫人的老来子吧？可是长了张典型的拜诺斯面孔，跟老约克没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
　　“那也不足为奇。”
　　“听着，奇怪的不是‘有小孩’，而是‘那个小孩’。”伊莱森说着说着眼神有些虚焦，仿佛能看到当时情景的再现，“就像那个老头摘下他那把胡子和满脸皱纹简直和年轻人无异一样，那个小孩——若是告诉我他是个成年人才比较令人信服——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坐在窗台上，只是回头看我一眼——告诉你，我从没有看到过任何小孩是这样看人的。”
　　“你说得太玄乎了，伙计，到底怎么回事？”
　　“就像一个……一个办过无数案子、审讯过无数满口谎言的罪犯的警探，像一个身处不亚于约克塞斯曼这样高位的、满腹黑水的老政客，更像……”伊莱森忽然打了个哆嗦，“像信奉心学的修士或者密宗的法师，一眼就看出你心里有鬼。而且第一次我以为是错觉，第二次我就知道不是了——他用那种眼神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我站在他面前仿佛赤身裸体……”他说着竟停顿了一小会儿，随后才在菲利克斯诧异的目光下回过神来。
　　“总之，要我接受这一群人的组合，我想我还需要点时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生啤一饮而尽。

　　这差点成了最后一次伊莱森对菲利克斯推心置腹的畅谈，因为在这个小聚的夜晚过后，玛门先生不客气地找到了他。这绝不是一次友善的谈话，伊莱森甚至在以往的二十多年中都不曾想过会面对这样的境地。
　　“我们开门见山地谈吧，昨天晚上你的言论超出了我们对你的预判。”
　　上一刻还在谈下午同议员见面的行程安排，下一秒就关起门来了这么一句，伊莱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我的意思是，对不起，先生，我没有听清楚。”
　　“约克塞斯曼先生绝不会要一个对自己说三道四的秘书，如果你还想做这份工作，你必须学会管好自己的嘴。不然你的警察朋友——我想他大概姓维甘迪——也会有不小的麻烦，我们谁都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伊莱森此刻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这老狐狸在监视他！他或是他的眼线在昨天的小酒馆里听到了他和菲利克斯的所有对话，而且应该不止一次！他们甚至都查出菲利克斯在执法厅工作。这简直难以置信！只有上天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连他用的什么肥皂都调查清楚！
　　“先生，我想——就某种程度上，这有逾越法律的嫌疑……”伊莱森无力地想筑起自己的保护墙，同时他还记得保持礼貌，“不管怎么说，监视雇员实在……”
　　“我知道你是学法律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在法庭上无法指证我。”玛门先生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犀利的灰眼睛从单片眼镜上方投向伊莱森的脸，“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小伙子，别天真了。你在来这儿的这么多日子里都没有建立起这样的概念的话，我现在就给你上这一课。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教给你，但在那之前，我必须确保约克塞斯曼先生的助手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不利。”
　　——造成不利？也就是说，那个小孩会牵涉到什么约克塞斯曼的把柄吗？
　　伊莱森把这样的疑问藏到了肚子里，表面上继续带着略有愤慨的神色：“但是，恕我冒昧，我不能一直处于一个被监视的环境下工作，先生，难道你也是一直被监视着的吗？”
　　“监视还是被监视，这是你的选择。”玛门先生略一摊手，“你得分清楚，哪里是你的阵营，哪些人是自己人，这在以后的工作中非常重要。政界是残酷的。我不想为约克塞斯曼先生留下一个可能成为内贼的人。卜•桑泽先生和约克塞斯曼先生在工党内相互扶持，是长期的合作伙伴，所以我们才相信，他的儿子会比其它应聘此位的人更加可靠。”
　　——相互扶持？少开玩笑了！父亲只是押宝押在了老仑吉尔特身上，在这一点上，诺比阿特•卜•桑泽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玛门继续说道：“若非对你寄予厚望，我大可以把你打发走，并且一个字都不解释。别让我们失望，伊莱森。同时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想想，你应该选择什么人与你同舟共济。”
　　伊莱森吞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沉默的空隙是玛门先生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若是等得太久，他一定不会高兴。于是伊莱森用非常坚定地口气飞快地回答道：
　　“我知道了，先生。”
　　“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将站在约克塞斯曼先生这一边。我为我幼稚的言行表示抱歉，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是的，在你们完全信任我之前，我一定会不露破绽。只有得到这份信任，我才能知道你们究竟在暗中做着什么勾当，以至于需要防范到这种地步！好像自己在国家安全调查局工作似的！
　　伊莱森并未允许自己犹豫，他坚决地踏出了尔虞我诈的第一步。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一方面也是为了父亲而打探与他同在一根绳上的这个老家伙。除去这些理智的考虑之外，又不可避免地带有年轻人特有的冒险主义——他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像这样带有危险气味的、在正常轨道边缘游走的事件对他来说充满了吸引力，伊莱森受到了它的召唤，就好像飞蛾向着光亮扑去一般。这让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铤而走险。当他看着玛门先生时用的是一层忠诚的外壳，而内心中已经另有打算。不过他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不被这个老谋深算的老头看穿，即便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道：
　　“很好。”
　　玛门抬起头，透过单片眼镜将他审视了一番，又轻声说了一句：
　　“很好。”
　　伊莱森在老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神秘莫测的光芒，那层光芒之后仿佛蕴含着什么陷阱，这使他突然感到恐惧，甚至有些丧失勇气想要退缩，可再一眨眼，老人已经开始低头收拾文件，准备投入到下一个工作中去了。
　　“干活吧，年轻人。”
　　他用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那个一丝不苟、公正严谨的玛门先生又回来了。
　　那是错觉，是心灵的缝隙间生出的懦弱造成了假象。当时伊莱森很肯定地这么认为。
　　这是649年冬天的事了。接下来整整一年之中，伊莱森再没和菲利克斯透露过半句约克塞斯曼的事，直到651年春在敏塔利堡的峭壁下的海滨发现无名尸，从那一年起，阿芒斯变成了一个缓缓液化的邪恶泥沼，一夜之间，他和菲利克斯就已经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