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之祭》曾泽西

10、小孩与山鹰（2）

　　七岁的安奈利正在山腰上的树林里。她坐在一棵老杏树上，仰头看向天空，山风吹来，杏树的叶子开始往下掉，落了她一头。小女孩毫不介意，她依旧望着翻滚的灰色云朵，它们好像一张张忧愁、悲伤的脸孔，长满了皱纹，马上就要洒下眼泪来了。
　　快下雨了，是不是该去临河走廊躲避一下呢？天凉了，已经不是可以淋雨的季节了，已经不能像夏天一样在雨中跳舞了。若这时她再同那些调皮的雨点玩耍，会有妖婆婆来找她，缠住她，让她又冷又热，鼻塞头痛，好几天都不能再出门。
　　要不，回家去吧！虽然哥哥会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然后给她倒一杯热柠檬茶，让她得到安慰，但是他整日整日地只看书，给她讲的故事也深奥得听不懂，不多久她就会走神。是的，安奈利和哥哥的大部分相处时间，都会在房间里安静地度过，赛琴看书，而安奈利坐在窗台上，望着不能让她出门的雨幕，观察着妖怪和精灵们。
　　看啊，它们就在草丛间，树顶上，花苞里，它们在向她招手，叫着：“来啊，来啊！”
　　她回答说：“不，我得等雨停了。”
　　“雨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
　　“不，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只能在雨停的时候出去。”
　　而现在，那些忧愁的乌云互相推搡着，它们哀叹道：“回去吧，人类的孩子，回去吧！别让冰冷的秋雨打在你身上。”
　　山下传来了鸟叫，是他们家的苦桀在鸣叫。安奈利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感到了□□以外的寒冷，那不是妖婆婆，那是什么呢？
　　它在山头上盘旋。
　　苦桀因为它的到来而鸣叫吗？
　　乌云开始颤抖，他们奔逃着，窃窃私语着：“……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叼走，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叼走……”
　　安奈利害怕极了，她爬下了杏树，飞快地循着树林的遮挡向山下逃去。簇生的枝桠和藤蔓划伤了她的腿，可她不敢停下片刻。她的心里在呼喊着：“哥哥，哥哥！请保护我！那是什么？我好害怕！”
　　然而她刚冲出树林，来到马车道上，就听见一声巨响，从山脚德河旁的金水榭方向传来！伴随着狂风和地面的振颤，一束惊人的白光从那栋房子里冲天而起！它直直地穿入乌云中，霎时间，所有积攒在那层雾气中的雷统统落了下来！打在雷斯提克斯的院子里！熊熊的火焰升腾起来，好像得到解放的妖魔，它们肆意地迈开毁灭的脚步，乐得看到生灵涂炭！那魔鬼的火焰飞起，如同一条能吞掉一整条河流的大蛇，向着白光还未消散的中心俯冲下去！
　　第二下骇人的爆炸让乔希伯山都震动了。随后有什么东西嗞嗞作响着从地缝中泄露出来，从河里爬上来，它们是如此邪恶，如此污浊！如魔教的信徒般匍匐着前进，向召唤它们的主子蜂拥而去，那不可知的东西汇入了熔炉，膨胀成恶鬼，它将白光啃食干净，随后拳头重重地朝它的仇人落下，它要带走它的仇人，让它一同去那肮脏的深渊之中！
　　最后，在深邃的黑暗中，出现了一颗渺小的星，转眼，那红色亮点放出夺目的光芒，它的外缘吞没了房屋，吞没了院子，它染血的手指飞快地攀上了树林、山坡，伸进德河柔软的水体里，插进马车道上最坚韧的石头里。它几乎蔓延到了乔希伯山的全域！
　　人们惊慌失措，连逃跑都来不及，他们双膝跪在了地上，流着泪祈祷。
　　安奈利蜷缩在小小的神龛里，眼看着红光中恶灵和妖魔的嘴脸向她扑来！它们掠夺了一切，带走了一切！所有生命都是它们的佳肴美馔，可是永远填不饱它们贪婪的胃壑！
　　七岁的女孩张了张嘴，喃喃道：
　　“从无形中来的，都将归于无形。”
　　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乔希伯山的居民一生也不会忘了650年霜月发生的天灾——是的，他们以为是天灾，他们以为是雷暴引起了天气异象。当令人恐惧的红光瞬间不可思议地消散以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目睹这一切的人，都久久愣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随后，一些脑子灵活的家伙才提醒大家，应该检查一下所有住宅和居民，有哪些地方遭到损坏，有没有人遇难需要救助，于是执法队、消防队、医疗队和一些身强力壮的家丁几乎同时出动了。
　　他们不难发现，灾厄的中心正是雷斯提克斯的院子。人们顺着毁坏的石路来到26号旁时，全都目瞪口呆。那是何等的景象啊！叫人无法相信这个地方几分钟前还是美丽的花园洋房！德河的堤岸也毁了，草坪成了干裂的焦土和碎石！挺拔的苹果树已经烧成了灰烬！而那栋拥有美丽外墙的建筑物已经一丝一毫都看不出原来不模样了。它只剩下插入土中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残骸像垃圾一样覆盖在地基上，散落在各处，被风一吹，那火烧后的墙灰迫不及待地向天空中飞去，而风一停，它们又洋洋洒洒地往下掉。
　　在这片充满死亡的地域中，站着一个小孩。
　　安奈利站在原本是苹果林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家园，身上落满了灰尘，脚上尽是泥巴，只给赶到的人们一个安静的背影。
　　“我的天哪！”山腰上15号的女佣看到女孩就心痛地呼唤，“安奈利！可怜的孩子！”
　　可她又怎么会知道安奈利心中的伤痛和恐惧！怎么会知道她独自一人在残骸中寻找赛琴时落下的眼泪！一个人都不剩了，谁都不在了。
　　丽伯特在哪里？吉奥在哪里？哥哥在哪里？
　　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人啊，你们都去了哪儿呢？
　　安奈利被那个中年微胖的女佣抱在怀里安抚，可是她对此毫无反应。有行动力的成年人们开始忙碌了，他们虽然一开始有些束手无策，但随后他们决定从清除垃圾开始，一些人回到邮局给房子的主人雷斯提克斯发紧急信，一些人商量着暂时孤身一人的孩子应该交给谁照顾，还有一部分人离开焦土前去查看周围住户的情况。过了一些时候，忽然有人在山脚的某处大喊一声：
　　“这儿有人！这儿还有一个女人！”
　　他们把她从石头下面救了出来，女人手臂上都是血迹，可她意识非常清醒：
　　“哦，天哪，终于得救了！好心人们，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有人认出了她：
　　“你不是雷斯提克斯的佣人吗？”
　　“哦，是的是的！我是她的厨娘丽伯特，谢天谢地，要不是因为我在外头，我早就连骨灰都不剩了！”
　　“这就好办多了。听着，你现在就去包扎伤口，然后你主人家的孩子还等着你照顾呢！”
　　人们将安奈利带到了她面前。
　　“女孩完全没事，但男孩不见了，上天怜悯，但愿他远走高飞。如果那灾难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屋子里，那我们恐怕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哦，苍天保佑！”丽伯特看见安奈利非常激动，不顾伤口就想来抱她。可是她刚走上一步，安奈利立刻害怕地大叫：
　　“不要过来！”

　　她不是丽伯特，安奈利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丽伯特长得一模一样——哦，不，她不知道为什么丽伯特的躯壳里没有灵魂！她不是人！安奈利不知道她该将这东西叫做什么，但她很清楚地感受到那里面危险的气味。她是妖婆婆，她对丽伯特做出了可怕的事！把那女人的灵魂赶走后，占领了她的身体！
　　大家区分不出来，大家从来不知道草丛间、树顶上、花苞里住着精灵，大家也从来不知道屋子的角落里藏着吃人的怪物！他们以为她是丽伯特•泰，可是丽伯特•泰的灵魂已经哪儿都找不到了！
　　乌云们在窃窃私语：“……她啃着我的骨头，吃着我的肉，顶着我的头颅跳舞，可是没有人知道……”
　　“你怎么了？”15号的胖妇女好心劝她，“可怜的姑娘，丽伯特你都不认识了？乖，听话，在你妈妈回来之前，她会照顾好你的——她不是一直都在照顾你们吗？”
　　丽伯特继续走来，她无生气的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
　　“过来，安奈利。”
　　“不要过来！滚开！”
　　安奈利推开身边的人，尖叫着逃走了。
　　“让她走开！”
　　女人们追着她，焦急地呼喊：“回来！不要跑！快停下！”
　　安奈利感到那么无助，他们都要将她交给一具死尸！他们满以为它是丽伯特，可它是只驱使尸体的怪物！大家一走，它一定会把她吞下肚的！孩子害怕得哭泣起来，开始呼唤她最信赖的人：
　　“哥哥！哥哥！救我！救救我啊！”
　　她沿着山道奔跑。
　　“你在哪里啊，哥哥！”
　　没有人应答，满山都是陌生的、不能拯救她的人。安奈利这时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哥哥赛琴已经不在这儿了，他离开了她，乔希伯山此刻只剩她一个人了！
　　山风打在安奈利的脸上，如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
　　风儿发出嗞嗞的怪笑：“……幼小的人儿啊，你要到哪里去？你哪儿都不能去啦……”
　　身后的妇女们拖着臃肿的身子，大口喘着气，她们跑不过一个整日在山间玩耍的孩子，安奈利把她们甩在了后面，可是紧接着，一两个男人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他们大踏步地逼近了，要把这个不懂事、胡闹的孩子捉回她应去的地方，然而他们从来都不会不知道，孩子疯狂的逃命源于何等的绝望。
　　安奈利的泪水被风吹干，她一边奔跑，一边伸出了双臂，迎向天空，她的嘴唇开合，发出震慑灵魂的声音，她召唤了一个名字：

　　“沙辛！”

　　一只黑鸟破空而下！它乌黑的喙张开，发出凄厉的啼鸣，它急速滑翔着，很快就赶上了安奈利，它巨大的翅膀微阖，尖利的爪子向幼小的孩子伸了出来！
　　跟在安奈利身后的妇女们，路边看见这一场景的先生小姐们，都惊恐地张大了嘴，这孩子要被山鹰抓走了！人们的喊叫已经被风吹得时断时续，黑色的大鸟很快来到了安奈利的前上方，安奈利加速起跳，抓住了它强壮的脚，黑鸟猛地振翅，带着女孩冲上云间，遁入山后不见了！
　　晦暗的天空中落下雨来，一滴一滴地打在废墟上，然后渐渐地雨幕变密了，人们不得不停下屋外的工作，躲进建筑物里去。善后的活儿停了，寻找安奈利的事也耽搁了。他们想着，等到太阳落山前，这雨一定会停。他们必须在那之前把孩子找回来。
　　可是暴雨下了一整天，一整夜。
　　它宣告着安奈利无忧无虑的童年早早结束，等待她的是颠簸流离、风雨飘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