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好苗

4、缘未尽（上）

　　四
　　至年末的时候，家中总是最忙。
　　该收拾的，该结算的，以及其余诸房的大小杂事，到这种时候，忽而一下子全都堆积起来，铺天盖地。府中上下，但凡管事的，镇日里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讷已经连续三天没睡好觉了。除却如常年一般，负责记录今年各房的收入与支出、核对三爷旗下生意上的账本外，他还经常亲自赶往青府以下的几户佃户家中收账。
　　事必躬亲，某种程度上也不啻于自找烦恼。近些时日，一向负责的青凉却是一反常态，跑得不见人影。就连讷想找，也是完全不得消息。

　　腊月初八，家家户户开始熬煮腊八粥。这一年的腊八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变得银装素裹。一大早，青府后门便驶出了一辆青布骡车，碾着一路的雪痕，直往城门方向。
　　一路急行，沿着城外绿水河，直到京郊的打柳坡。
　　打柳坡只是个小村子。全部的人口加起来不过两百，却是青家各处地产名下唯一的一处渔村。
　　绿水河边所住居民，十有八九是靠水吃水，以贩卖河鱼为生。绿水河特产一种银鱼，味道极其鲜美，在京师各大饭庄酒楼大受欢迎。而打柳坡，却正是靠捕捞和贩卖这种鱼而著名的几个村庄之一。

　　然而，今年却适逢灾年。山洪爆发，绿水河河面整整涨了十多尺，银鱼也给大水冲跑了不少。故而往年交租交鱼及时的打柳坡，今年却一经拖延，严重影响了三少旗下的几家酒楼生意。
　　这一清早便踏雪赶出城外的不是别个，正是一心包揽诸事的讷。由于雪封路面，湿滑难行，故而他到达打柳坡村口的时候，却已经过午了。

　　早早在村口迎接的村长弯腰驼背，满面愁苦。见青府标记的车子一到，本来就十分为难的脸色顿时又苦了三分。
　　打柳坡靠水打鱼惯了，种地的村民实在极少。恰恰今年是老天不仁，收成不足，刚刚糊口都是勉强，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去交租？
　　村长一想便是叹气。青家人一向得理不饶人，昨日来通报说管事要亲自过来的小厮都一脸蛮横，现在人都来了，这可该如何应付？

　　骡车停下，厚重结实的棉布帘子一掀，很快跳下了个浑身包着斗笠披风的年轻公子。下来之后也不见出声，只由车夫代为吩咐他前头带路。
　　一路行来，整个村子以内半点声响也无。但仍能发觉各家村民隔着门板悄悄张望。

　　村长恭敬请了那人进了自家，招呼婆姨亲手泡茶款待。进了门，那公子终于将头上斗笠身上披风摘下。一露出面貌，村长不由得只觉得眼前一亮。
　　此人面色稍稍苍白，五官略显平淡。一身洗的发白的淡蓝长袍，漆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简单的髻，只用幞头包裹，无有多余饰物。十指时常微微蜷卷，包拢袖子露出腕部。虽然这公子自进来之后一直未曾开口，但观之神色气质，依然给人温润可亲之意。

　　“老头儿发什么呆，还不快些将所欠奉的帐目交出来！”
　　忽然间车夫是不耐地一声吼，震得村长回了心思。忙忙垂下头，他不禁为自己莫名的失神感到有些惊慌。

　　坐上上首的公子仍不讲话，只是稍稍皱眉，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谁知那车夫一听这掌声，顿时是收了嚣张气焰，垂首退后半步，转身从随身的包裹中提出账本奉上，道：“乐公子，这打柳坡虽然已经交过了一回租子，但据我们迎宾楼的掌柜结算，确实还是少了三百斤银鱼。”
　　车夫说着狠狠瞪了眼村长，又接道：“若再算打柳坡一村今年年初为了修坝而联合借的贷，本金加利息，还差五十两印子钱。”

　　“老爷饶命！”
　　底下村长听到这儿，面色霎时一白，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明鉴，打柳坡今年实在难办啊！六月份发水冲了堤坝，银鱼少了不少……今年交出的这两百斤鱼，还是全村勒紧裤腰，起早贪黑才凑出！至于剩下的那五十两印子，真是……真是没办法了啊！”
　　说着是连连磕头，不一会额间已然染血。

　　“……求老爷看在打柳坡世代服侍青家的份上，宽限时日……”

　　一时间四处寂静，所有人都没有讲话。
　　唯有村长狠狠叩首的声音单调地响着。

　　良久，那一直未开口的公子终于是叹息一声，拍手。车夫立即喊了句：“不要磕了，我家公子有话说。”
　　磕头声渐渐停止。村长血满头颅，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讷将账本摊开，一页页查看。车夫很快呈上笔墨，讷接了，自己从袖子中抽了张纸一笔笔画下去，交予车夫。
　　车夫只扫了一眼，顿时是拧过头去望着讷，欲言又止，却收到对方不予反驳的眼神——

　　“老王头，你好命了。”
　　既然管事发话，于是还是得照本宣科。车夫轻咳一声，道：“公子说了，既然你们打柳坡实在困顿，也不想逼你们太甚。准你们今年过个好年，那三百斤银鱼免了。至于那五十两印子钱，就先由我们公子替你们垫上。”
　　村长一呆，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直到上首的讷微笑着冲他点点头，方才是噫了一声，旋即是啊地一声大叫，一连砰砰砰三声响头，喜不自禁：
　　“谢老爷！——老爷大恩大德——”

　　“老王，话得听完。”车夫凉凉一句，一下子让村长脸色变得青灰：“……下一年，你们除了要将这五十两还清之外，另外还得在原来五百斤银鱼的基础上多加两百斤。若还是灾年，则继续延后到下一年再算。”
　　停一会，接道：“另外公子让你莫再喊他老爷。青家老爷也只有一个，公子只是个管事，记得了？”
　　村长忐忑听罢，怔怔好一会，眼眶慢慢泛红，最后仍是只有拜倒，一下一下，磕头磕得沉重又缓慢。
　　“……谢老……谢公子。公子的恩德，小的以及打柳坡全村，来世做牛做马也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