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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折 弘文馆 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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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清新的风穿过半开的窗,吹得屋内桌面上纸页簌簌作响。刚刚吐翠的柳枝上,几只燕子上下翩飞穿行其中,引得一旁的黄鹂抗议一般啁啁啾啾地啼鸣不止。
李曦偷偷抬头,视线悄悄地瞟向窗外的一片春色。
长安的春天来得缓慢却走得迅速,因此每年这一段时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比如现在,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他的同学们都毫不留恋地带上东西离开,纷纷跑去外面追逐春天了。唯有李曦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堂,手中捧着一本《春秋》,愁眉苦脸地在抄书。
我也想走啊……李曦这样想着。
静悄悄的弘文馆内,突然传来轻轻的“啪嗒”一声。
李曦一脸绝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笔。
他发呆的时间太长,笔尖沾着一大滴墨就落在了纸面上,一眨眼,便洇湿了三层纸。
“这算是白写了。”李曦手忙脚乱地将笔放在一边,拎着已经被墨糊的什么都看不见的纸,心痛的难以复加。
他干脆趴在了桌子上,揉着手腕,一脸麻木,心如死灰。
自解决了聚魂香一案后,后宫也算是进入了短暂的平静期:武后安心养胎;君明夜说是要求道修炼,不知跑到了哪处深山老林中,全无消息;贺兰敏之不知怎么又同长安那群二世祖们打了起来,每天你来我往鸡飞狗跳闹得民间朝内不得安宁。
他们忙了起来,李曦便乐的清净,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整日走街串巷,才来长安几个月,就把大街小巷摸的门清。
美好时光总是短暂的,李曦的快乐日子结束于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日他正想着长安东市那家的兵器铺中新来了一批精钢暗器,便起了个大早就要往那边赶,刚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了一群急匆匆跑向紫宸殿的太医。
“武后即将生产,急传太医。”
李曦想着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干脆跟了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他的父亲,大唐的皇帝,李治。
李曦回到长安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而李治就像是将他全然忘却了一般,没有见他,也没有提到过他。
原来我的父亲长这样啊。
李曦的心里也是淡漠的,他从小被送到幽州,对长安的生活已经没什么记忆,更遑论一个基本没见过他的父亲。
然而此时,李曦印象中那个淡漠的皇帝已经变成了一个焦急的丈夫和父亲,正在周围内侍担忧的目光中门口焦急地踱步,时不时停下,一脸有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的样子,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李曦找了个角落,恭恭敬敬地站着不发一语,李治也没有注意到他,等在外殿的两个时辰里,父子二人全然没有说话,甚至连个真正的照面都没打。
在宫内宫外提心吊胆,朝野上下万众期盼中,一声啼哭从殿内传来。
武后的小公主,李令月,终于出生。
一个期盼了多年的小公主——所有人都对武则天的狂喜心照不宣。
饶是他们心中早有准备,在听到“太平”这个封号和随之而来的大赦天下以及长长一串封赏名单时,还是被帝后夫妇对这个小公主重视程度吓了一跳。
李曦夹在名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捞到了一个“魏王”的封号。
武则天在逗小女儿玩的时候,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李曦这个儿子。如今封了王,已经是过了明路的皇子身份,放着不管也说不过去,干脆大笔一挥,就让李曦去弘文馆读书。
弘文馆,属“六学二馆”之一,于太宗年间得名,藏书二十余万卷,聚国之文士英才,同时也作为李唐宗室,权贵高官的子弟们的读书之处。
李曦今年还没到十一,论年龄已经算是提前入学,夹在一群比他大上几岁的同学间也多少有些不自在。更何况,他前面几个哥哥都早早被武则天打发去了封地受罪,唯一一个留下的李弘封了太子后便在东宫的崇文馆进学,他也就成了弘文馆学子中,身份最高的那个。
这些高官子弟也都是人精,对于李曦尴尬的身世都有所耳闻,心中多少也会产生不屑鄙夷之情,虽然明面上还算礼数周全,但也是无人愿意同他来往的。
况且……李曦的学问也是确实不行,就算放在饱受诟病的“纨绔子弟”中,都是毫无疑问的垫底。仔细算算,这已经是他本月第十六次被教导的学士留堂抄书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开始就不该回长安……”李曦现在觉得自己以前在幽州的风沙中被罚练剑的日子是那么甜蜜。
又写了半个时辰,外面已是日薄西山。
“一,二,三……十,十一,十一,十一……”
李曦一把扑到桌案上,书简和纸张散的满地都是。
“写不完了写不完了,我这下算是完了。”李曦脸贴在桌面上,一想到明天学士铁青的脸和手中的戒尺,仿佛心都在滴血。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什么人?”李曦立刻挺直了身体,回头去看。
来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银冠束发,直裾深衣,样式颇有古意。他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裹,右手中持着一卷书,面容上只能算是清秀,但这般缓缓行来,神态平和,气质高雅,令人不敢小觑。
从年龄气质上推测,李曦觉得他大概是个过来找书的进士,只是实在面生。他这会儿正痛苦,见到一个合眼缘的人,忍不住就想结交,便起身整了整衣冠,就准备跟来人聊上几句。
没想到那人朝他走了几步,竟是一个转身,走向了位于左侧的书架区。
李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倒也不觉得尴尬,干脆就一转身跟了过去。
此时的弘文馆中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但那人显然也并没有在意李曦。只见他穿行于书架之间,左转右转,一眨眼的工夫,怀中就捧了一摞书。
这可苦了李曦,原本还想维持一副从容的样子来个自我介绍,这会儿光是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就已经很是艰难,还要留心那一片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的身影,也是委屈的不行。
那书生取了六卷书简,像是颇为满意一般,点点头便走回到一旁的桌案旁。
李曦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这位兄台,不知高姓大名?”李曦凑到人家的旁边,摆出一张笑脸,“请恕我唐突,只是从来没见过兄台,一时好奇。”
“无妨,”那书生抬起头,粲然一笑,“仆名钱谨,字慎之。不敢请教……”
“李曦,尚无表字。”李曦回答的很快,心中却暗暗奇怪。
自己身上分明穿着皇子服色,这人居然认不出自己吗?
“那我叫你曦弟可好?”钱谨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感受到李曦心中的想法,“曦弟也来看书,是在学什么?”
人家这么问,李曦自然不好意思说是被学士留了堂正在罚抄书,只是含含糊糊地道:“在学《春秋》,其中经义还有诸多不通之处,是以多花了些时间。”
“《春秋》一万八千字,夫子微言大义,自然是值得细细揣摩的,曦弟有心了。”
李曦脸一红,微微扭头,像是要故意找话题错开一般问道:“慎之兄又是来做什么?”
刚才还落落大方的钱慎之脸上突然出现了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沉吟了一下才低声道:“其实不瞒曦弟,仆正在给《庄子》作注。”
“作注?”李曦倒是真的吃了一惊,“慎之兄竟这般厉害!”
“不敢当,”钱慎之赧然,“仆也自知年少,学识尚浅,不过勉力一试罢了。”
虽然语气极为谦虚,但李曦也能从他这只言片语中听出钱慎之的骄傲,刚要再说上两句,忽然听到门口处有人突然道:
“慎之!”
两人齐齐回头。
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时,钱慎之一脸惊喜地迎了上去,而李曦则立刻钻到了桌子底下。
“钟兄,”钱慎之道,“没想到你也来了。”
“过来寻一本书,”钟绍徵淡淡一笑道,“钱兄也是?”
“不错。”钱慎之点点头,两人并肩就往这边走。
“刚才还在这边见到了一位小友,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钱慎之一回头,没见到李曦,忍不住奇道。
李曦躲在书案地下,心里一个劲地叫苦不迭,只希望这两人赶紧去一边找找书简,他也好趁机溜走。
钟绍徵一眼就看到了躲在那边的李曦,心中暗骂一句不成体统有辱斯文,便朝着李曦的方向走过来。
钱慎之本来还在奇怪,顺着钟绍徵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桌案下露出的一个一脚,抿嘴一笑。
一双皂靴停在了李曦眼前,钟绍徵威严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看来《春秋》的二十遍是抄完了?”
李曦愁眉苦脸地爬出来,规规矩矩地整整衣服,行了个礼道:“尚未。”
又赶紧在钟绍徵发火之前,一溜烟地跑过去捧起自己那一摊子东西,“弟子这就回去抄写,师父放心便是。” 说着提起包裹一溜烟地往外跑。
钟绍徵见了李曦那无赖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摇着头道:“这个人……”
一旁钱慎之看了他俩,宽容地一笑,道:“他那个年纪,看起来又是非富即贵,静不下心读书也算正常。”
“话是这么说,”钟绍徵一声长叹,“你是不知道他,身为……”像是觉得自己说漏嘴了,立刻又道,“此前居然连《诗》也不曾好好学过,只是读过几遍《论语》……”说着说着又开始叹气。
钱慎之心中也暗暗惊异,但只是宽慰着钟绍徵道:“如今既然是你的学生了,你多多提点他,严加教导就是了,我看这孩子本性倒是不坏,人也聪明。”
“你不知道……”钟绍徵又是一声叹息,“罢了,不如先说说《庄子》,上次见你注到了《秋水》那一篇?”
“没错。”钱慎之的声音里一瞬间充满了激动,“上次多亏了钟兄借我的孤本,倒有了些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