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8、第二折 寻猫记 其四

　　是夜，乌云蔽月，宜，捉猫。
　　虽然李曦没过去，但一脸冷漠的小道童山木仍是在傍晚时分敲开了他的房门，公事公办地送来了君明夜的字条。
　　而现在，李曦按照字条所说，正坐在紫宸殿的房梁上，心中一阵阵泛起不安。
　　众所周知，大明宫三大殿：“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内朝”紫宸殿。
　　他所在的位置，一墙之隔，便是皇帝李治和武后的寝殿。
　　李曦在房梁上已经坐了半个多时辰，越是靠近亥时，心中的紧张越是难以抑制。
　　时间快要到了。
　　李曦紧盯着位于殿内左侧的凤凰香炉。
　　“来了。”
　　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一般，原本静静立在一旁的凤凰口中，缓缓吐出了朦胧的香雾。香雾迅速地铺开扩散，不一会儿，小半座殿中便笼罩在了这幽深的香气之中。
　　“喵~”
　　没有丝毫迟疑，银光一闪，凌厉的剑气劈开氤氲着的烟气，直指位于香雾中央的大黑猫。
　　黑猫被这道凛冽的剑气惊到，全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身体一弓，在剑尖逼近它碧玉般的双眼时，一个闪身便灵活地跳到了一边。
　　李曦左脚在地上一点，稳住直冲过来的身形，同时右手指尖扣住的一排暗器便朝着黑猫的方向砸了过去。
　　“喵！”
　　黑猫飞速地跳开，随着几声闷响，暗器整整齐齐地在一旁的廊柱上钉了一排。
　　它被激怒了。
　　李曦刚一转头，就看到大黑猫跃起到空中，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抓。
　　那猫来的异常的快，李曦右手的长剑来不及回转，左袖中一道黑光暴起，短剑朝着黑猫的腹部便是狠狠一挑。
　　黑猫的爪子已经按上了他的脸，李曦短剑的剑身也刺入了黑猫的身体。
　　“喵！”
　　随着黑猫一声凄厉的长鸣，接触到李曦面具的前爪迅速地化散成细小的颗粒，于空中洒了李曦满身。
　　而他刺入黑猫腹部的那一剑却像是刺入了一片空中，剑身没有丝毫的阻塞感。
　　若是有旁人看到眼前这一副情形，定然会惊恐到无以复加。
　　空中的一只猫腹部插着一柄短剑，两只前爪如同砂一般簌簌落下，而猫碧色的双眼还圆睁着，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
　　李曦刚想要抽剑，原本被他钉在空中的黑猫“砰”地一声，化入了身周的雾气中。
　　香气越来越浓烈，雾也越发沉重，李曦收回短剑看向身周，才蓦然惊觉不知何时，这座紫宸殿竟然已经被雾气充盈，一时间竟难以分辨究竟是真是幻。
　　“喵~”
　　李曦猛地回头，雾气深处突然出现了一双碧色的猫眼。
　　他右手一扬，一排暗器就朝着那个方向砸了过去。
　　“喵~”
　　身后突然又传来了猫叫声。
　　李曦赶紧转身，身后又出现了一双碧色的猫眼。
　　“这……”
　　他还没来得及拔剑，突然身周两侧又传来了猫叫声。
　　“喵~”
　　猫叫声此起彼伏，而与之相应的，则是雾气中不断增减的碧色眼瞳，一片密密麻麻，全部死死盯着身处正中央的李曦。
　　李曦心中的恐惧和嫌恶令他毛骨悚然，那感觉如一条小蛇一般顺着脊髓一路向上，直冲大脑，让他后脑一阵发麻。
　　“装神弄鬼的东西，不管你是活的死的，现在我都要你去死！”
　　李曦咬破舌尖，咸咸的血腥气充盈口齿间，令他精神一震。
　　他将两柄剑插回腰间，伸手一扯，原本缠在腰间的绞金丝长鞭便被扯下。
　　李曦冷冷一笑，长鞭于空中一抖，鞭身上镶嵌的倒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回长安这么久，武艺都生疏了，”李曦眯起眼，碧色的眼里流过一抹邪异的光，“今天就来好好玩玩。”
　　“可别让我没法尽兴啊。”
　　长鞭挥舞，搅起一团劲风。
　　殿外的宫女默默地看了半晌，脸上不露任何神色，轻轻将掀起的窗纸一角小心地塞回原位，四下看了一眼，便朝着后殿走去。
　　“皇后殿下？”宫女伸手，轻轻扣了扣殿门，“殿下还醒着吗？”
　　殿内寂然无声。
　　同前殿相同味道的香气正从凤凰香炉的口中缓缓升起，穿过珠帘，盘旋在了武则天床榻的上方。
　　“武媚娘！”
　　武则天猛地睁眼。
　　两个已经辨不出面目的女子，满身浴血，衣衫残破，长长的头发胡乱地披散下来，正站在她的床榻边。
　　她们的身上带着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和浓烈的酒的味道，那血和酒，似乎还在不停地从她们身上滴下，转眼间便洇湿了一片地毯。
　　武则天一眼便认出了她们。
　　“蟒氏，枭氏！”武则天扶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慢慢坐起身，“上次本宫放过了你们，没想到两个贱婢居然还敢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来人！”武则天一甩衣袖，“给本宫将这两个贱婢赶出去！”
　　四周寂然无声。
　　“还没看明白吗？”萧淑妃摇摇头，目光里透出刻骨的恨意，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狰狞，“武媚娘，今日我们就是来取你的性命，以报昔日血海深仇。”
　　武则天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伸手于枕下一抽，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便擎在手中。宝剑森冷威严的光辉映着她端庄高傲的脸，竟让萧淑妃退后了半步。
　　“就凭你们？”武则天冷冷一笑，笑声中全是不屑之意，“活着的时候凭你们二人之力，加上前朝你们的父兄，还有长孙无忌那个老匹夫都不能伤到本宫分毫。如今你已经死了，本宫若是畏惧一个死人，也不会走得到今天。”
　　“你……”萧淑妃踏上半步，光秃秃的手臂对着武则天的颈侧砸去。
　　武则天长剑上扬，锋锐的剑身立刻于半空中削去了萧淑妃的半截手臂。
　　“果然是个妖物，”武则天看着萧淑妃的手臂于空气中重新凝结成型，一挑眉道，“原本就没什么出息，现在干脆变成了妖。”
　　“武媚娘，你少来如此猖狂！”萧淑妃的眼角两道血泪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今天我就是拼上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也定要取你性命。”
　　“那你尽管来试试。”武则天没有丝毫惧意，“本宫乃是皇后，马上便会是与陛下共享尊容的‘天后’！你二人不过是孤魂野鬼，萤烛之光也妄图与日月争辉？简直可笑。”
　　“为了争权夺位，连亲生女儿都能杀死的女人，也配说母仪天下？！”
　　说话的却是王皇后。
　　“你懂什么！”武则天咬着牙，单手已经抚上了自己的腹部，“你二人活着的时候不过是无能的蠢人，死了变成鬼，也是一样的窝囊。”
　　“你……你……”
　　一阵阴风刮过，殿中的香气越发浓烈，萧淑妃的长发衣袍于风中狂舞，她猛地睁开眼，袍袖一拂，整个人就朝着武则天扑了上去。
　　武则天长剑刺出，轻松地穿过了萧淑妃的身体，然而后者却像是全然无事一般，毫无阻塞地就势贴到了武则天脸前。
　　武则天猛地睁大了双眼。
　　“让皇后殿下受惊了。”
　　萧淑妃没能触碰到武则天半分，她和王皇后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静止在空中，脸上的神色也一瞬间消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香雾散去，君明夜掀开珠帘，缓缓地走进了卧室。
　　“国师……？”武则天喃喃道。
　　然而这份软弱也只有一眨眼的工夫，皇后迅速地恢复了威严的面容，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妖人作祟罢了。”君明夜略一躬身，“适才人已经被抓到了，就在殿外。”
　　“那这两个贱婢呢？”武则天还剑入鞘，瞥了一眼仍被定在空中的王皇后和萧淑妃。
　　“不过是怨灵罢了，”君明夜道，“生前一抹恨意不绝，留在人世间，变成了怨灵。此番为人利用，就成了这宫中作祟的鬼魂。”
　　武则天点点头。
　　君明夜袍袖一拂，随着两声惨叫传来，那二人所处的空间便迅速地开始扭曲，如同旋涡一样绞动，竟是生生将她们的形态撕裂。
　　晶粉簌簌落下，在地毯上堆成了一小撮，闪着细碎的光芒。
　　“人呢？”
　　“被扔在了紫宸殿门口。”君明夜一招手，两个小道童便将一个全身被软鞭绑起来的宫女抬进了殿内，扔在了武则天面前。
　　武则天眉头微皱：“牡丹？”
　　宫女并不回答。
　　“皇后殿下的这位宫女，倒是第一流的制香高手。”君明夜娓娓道来，似乎是在说同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一件事，“以香化形，以聚魂晶固魂，竟是生生创造出了这种妖物……可惜了……”
　　他摇摇头，似乎是真的颇为欣赏这份才华。
　　武则天冷哼一声。
　　君明夜立刻起身道夜深露重自己还有要事在身请皇后殿下恕罪，也不等武则天点头，就带着两个小道童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哼”
　　武则天轻声一笑，摇摇头，看向地上的牡丹。
　　“出来吧。”
　　“是儿子办事不利，让母亲受惊了。”
　　珠帘外，李曦已经跪在了地上。
　　“无妨，”武则天摆了摆手，“事情进展的如何了？”
　　“一切顺利。”李曦垂着头。
　　“那就好，”武则天的目光锐利得仿佛穿透重重帘幕直刺在李曦身上，“此事不容有失，你好好办。”
　　“儿子知道。”
　　武则天又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今晚可曾遇险？”
　　李曦心中开始打鼓，他沉默了片刻才咽了下口水，压低声音道：“无妨，倒是劳母亲挂心了。”
　　“你回去吧，后面的事情自有我处置。”
　　李曦急忙起身，快步退出了紫宸殿。
　　这会儿一出殿门，被外面的夜风一吹，李曦猛地一打冷战，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是汗透重衣。
　　“走吧。”
　　厚重的暖意突然从后面将李曦包裹住，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君明夜已经一个闪身转到了他的面前，替他系上了黑色披风前面的结。
　　冷香气随着君明夜的动作幽幽散开，在被浓烈的香气折磨了一整晚之后，李曦觉得这味道当真是幽深舒缓，沁人心脾，连带着他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两个小道童早就回去了，君明夜手中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同李曦一起朝着三清殿回返。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君明夜问道。
　　“灵机一动吧。”李曦微微一笑。
　　两炷香前。
　　李曦放下鞭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看着越发浓烈的雾气中似乎无穷无尽还在不断增加的绿色猫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论如何攻击，打散他们多少次，这些猫都会不断地增加。
　　毕竟它们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李曦扶了扶脸上的铁面具，心想这群猫若不是顾虑着这个破魔的宝物，只怕自己早就要被他们一拥而上撕个粉碎。
　　等等……破魔。
　　这群猫妖不过是以香料和聚魂晶造出的妖物罢了。
　　李曦手中长鞭一抖，灵蛇一般的鞭子直指凤凰香炉！
　　像是感受到了自身的危险一般，浓雾中无数猫妖的惨叫声传来，层层叠叠的影子朝着李曦的方向扑了过来。
　　看了他们这般反应，李曦心中已经没有了惧意。
　　“破！”
　　鞭子已经击碎了凤凰香炉，里面的香料未等燃尽，便散落在了地上。
　　些许的火星在地砖上跳了几跳，便熄灭了。
　　浓雾瞬间散去，一切重新归于清明。
　　“与其说是寻猫，不如说是解决一笔旧账。”李曦叹了口气。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君明夜推开门，“赶紧进来吧，三九天可真难熬。”
　　“知道了。”李曦一挑眉，走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