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7、第二折 寻猫记 其三

　　“想不到长安繁华，一至于斯。”
　　长安东市李曦还是第一次来，上次见了西市之内行人如织摩肩接踵的盛况，已是惊叹不已，如今身处东市，心中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因立着皇宫更近，东市便多为达官贵人聚集之所，在东市内聚集的店铺，比起西市更是华贵万分，格调不俗，就连穿行其中之人，也是各个衣履鲜明，风姿不凡。
　　琴店，书肆笔行，织锦店，胭脂行，珠玉银楼……李曦走了半柱香时间，只觉得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若不是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只怕要在这里消磨上整整一天。
　　想到这，他面色便是一肃，赶紧又从袖中拿出一方素绢，对着上面的地址，仔仔细细地查看。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只是怎么没见到……”李曦将素绢凑到眼前，生怕自己看错了半个字，“遗所思……这家店到底在哪？”
　　四下查找的李曦当然不会知道，他在这一片坊市中乱逛的身影，刚好落入了一个人的眼中。
　　“都说这家碧云楼是东市最好的酒家，别的不说，就这处雅座，俯瞰东市遥望宫城，我也是借着大哥的面子，足足等了三个月才排上，”一身华服的年轻公子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两下栏杆，颇为自豪地道，“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嗯。”
　　华服公子显然是对这冷淡的态度颇为不满，更何况他对这人素来也不大看得起，便伸手按上了锦衣人的肩头，口里说着：“贺兰，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竟都不愿同我们说一句话吗？”
　　锦衣公子转过头，一瞬间灼灼艳光照亮满室，原本正在高谈阔论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止了话头，整间雅座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身上。
　　“在这看看，倒也确实挺有意思的。”贺兰敏之早已习惯了周围人的这种目光，冷冷一笑，目光又落到了碧云楼外的长安东市里。他看着那个黑色身影左拐右拐，消失在了一处商铺内，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刚才说到哪了？”
　　贺兰那边的小小插曲李曦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此刻正站在一处小小的铺面中，发愣。
　　比起东市的其他商铺，这家看起来实在是太朴素，甚至会让人觉得过于冷清。
　　素白色的墙面上不做任何装饰，进门处摆着两张小木椅，木椅旁一处博古架上随意摆着些瓷瓶水晶瓶，瓶中放着各色香料，瓶口封的严严实实，并没让李曦闻出什么强烈的味道。
　　李曦等了片刻，屋内仍然没有人出来，他咳了几声，试探性地对着一旁的竹帘后提声问道：“有人在吗？”
　　门帘后传出细微的脚步声，脚步声既轻且缓。李曦听了几声，便知道来者应当是个年轻女子，不由得脸微微一红，目光也收回到博古架上。
　　“郎君久等了。”扎着双髻的少女略一施礼，像是看出了李曦的局促，抿着嘴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想看些什么，本店的香料都是长安城中最好的。”
　　她说的轻松，但语气里透漏出的自信和笃定，让李曦更加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
　　“我是来求一个香料配方，”李曦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递到少女面前，“此前一个友人家中用过的香很是独特，只是配方早已遗失。听说这‘遗所思’的主人乃是长安城第一调香高手，不知能不能帮忙辨别出都有哪些香料。”
　　小姑娘脸上显出犹疑之色，将锦囊凑到鼻端轻轻一嗅，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艳的神情，思量了片刻才道，“此事我做不得主，郎君请稍待，我去问过娘子。”
　　这家店主竟然是个女子……李曦心中暗暗惊讶。
　　又等了一盏茶时分，帘后才传出响动，李曦将手中装着苏合香的小罐放回原位，帘后便响起了一道幽微的女声。
　　“这位小郎君，可是来寻我们开心的？”帘后一道听起来颇为虚弱的女声低声道，“说是求香料配方，竟然拿燃尽的香灰来，莫不是我之前有哪里得罪了贵人，以至于要受如此刁难？”
　　李曦脸一红，他对香料一无所知，听了这女子的斥责才明白自己想的实在过于简单，只好硬着头皮道歉：“实在对不住，只是心中好奇，这香前夜子时便已燃尽，为何直到现在，仍有余香不散。”
　　帘后沉默了片刻，那女子才问道：“你说这香，前夜子时便已经燃尽？”
　　“没错，”李曦按下心中的激动，“可是……有什么异常？”
　　“那倒是确实不同凡响了，”女声沉吟了一下才道，“这香用的都是第一等的材料，只说其中那檀香，只怕是波斯胡人进贡之物，千金难求。看来郎君那位朋友，定是出身第一流的家族了。”
　　李曦只觉一道目光穿过竹帘，像是将他由内而外全部看了个通透。
　　“娘子……”
　　“至于这道香，初闻只觉华贵浓艳，珠光宝气，应是奢靡之香；但若是静心细品，其中的素淡清新之气便缓缓而出，甚至略带苦意，“女子顿了一顿，丝毫不掩盖语气中的赞赏：“巧思惊人，极具匠心。软红十丈中仍存林下之风，制香人想来是个不凡之人，若是能见上一面，便是此生之幸。”
　　“竟然如此？”李曦也觉得颇为难以置信。
　　小婢女掀开竹帘走出来，将锦囊还给了李曦。
　　“以檀香为主，辅以银木香，杜蘅，冰片……”女子的声音里满是遗憾，甚至带了些懊丧的味道，“我也只能分辨出这些了，小郎君若是能找到，”她加重了语气，“未点的香，还请送来一观，妾不胜感激。”
　　李曦脸一红。
　　“至于为什么留香如此之久……”那女子语气中也满是不确定的意味，“小郎君带来的香灰中，有些许细碎的透明晶尘，这些我从未在香料中见过，或许会有些关系也未可知。”
　　李曦认认真真地记下，道谢之后，小婢女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门。
　　原先在店中还不觉得，这会儿他一出门，竟然已是夕阳西下之时。
　　独属于冬日的冷淡夕照刚好照在店门处，李曦刚一走出来，便满满洒了他一脸，他心中蓦地升起了些复杂的思绪，长叹一声，转身背对着夕阳便要回宫。
　　“表弟可真是让我好等。”
　　李曦猛地回头，正看见从旁边古玩店中走出来的人。
　　依旧是黑色绣金抹额，红色衣衫，只是这次外袍换成了黑色，同李曦的看上去竟十分相似。
　　贺兰敏之缓步走到李曦身边，“适才同几个好友一同聚会，偶然见到表弟进了这家店，”说着他抬头看了眼匾额，“遗所思……‘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倒是好名字。”
　　李曦被他的目光瞧的有点不自在，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淡淡地道：“怎么了？”
　　贺兰被他冷落也不以为意，“表弟这是要回宫？正好我有事要去见一见长姐，不妨一道同行。”
　　李曦定定地看了贺兰半晌，才道：“好啊。”
　　两人上到朱雀大街，并肩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间都是静默无言，唯有夕阳将二人的影子在他们身后拉长，重叠。
　　直到太极宫已在眼前时，贺兰突然问道：“猫妖之事，调查的如何了？”
　　“不过是……”李曦顺口就要说出来，但瞬间止住话头，瞥了一眼贺兰才淡淡地道，“就不劳挂心了。”
　　贺兰也不以为忤，笑着道：“表弟若有需求，只管来找我。”
　　……信你才有鬼。
　　李曦点点头，刚要找借口离开，就听贺兰道：“表弟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办，不如就此别过。”
　　“好。”
　　李曦不等贺兰多说，转身就走。
　　贺兰这人，倒是真的继承了他姑母的心计，跟他待着总要时时刻刻小心。
　　就像一条蛇，盘起来默默盯着你看，你稍有懈怠，只怕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相比之下，君明夜好相处多了。
　　李曦心里这么想着，一路上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一转眼间，就回到了三清殿。
　　他刚进门，还没等喘口气的功夫，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谁？”李曦扬声问道。
　　“山木奉师命来给曦皇子送一件东西。”
　　李曦挥挥手，内侍便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约莫五岁的小道童，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玉雪可爱的小脸上一副正经严肃的神色，双手托着一个锦盒，慢慢走到了李曦的面前。
　　“这是什么？”
　　“师父说你看过便知。”山木回答的一板一眼。
　　李曦接过锦盒，对山木道：“替我谢过你师父。”
　　山木点点头，也不多说，转身便走。
　　君明夜身旁两个小道童李曦还是有印象的，一个整日板着脸，便是今天来的山木；另一个脸上永远带着笑，名叫则阳。
　　看来这次君明夜确实生了他的气，这次也不来见他，只是让身旁的小道童过来送东西，还是这个似乎从来不会笑的山木。
　　李曦晃了晃手中的锦盒，听到里面的清脆通透的声音，心下更是好奇，挥手令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退下，才缓缓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颗如水晶的石头，通体透明，只是内部有恍若星辰的细碎颗粒，正折射着幽微但繁复的光芒。
　　李曦微微睁大了双眼，急忙打开锦盒里的那张素绢。
　　纸上是潇洒端秀的字迹。
　　“聚魂晶，聚未散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