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5、第二折 寻猫记 其一

　　“你说什么？”李曦停住手中的笔，一脸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小宫女，“猫？”
　　“没错！”小宫女脸色发白，右手紧紧握着衣角，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情形，整个人都在抖个不停，“一只大黑猫，从头到尾都是黑的，只有那一双眼睛是绿色的，阴森森地盯着你……”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眼圈也红了。
　　“……你说武后这次让我调查的，只是一只猫？”
　　不只是李曦，旁边的四个人听了这宫女的说法，脸上都露出了小题大做的神色。
　　“是一只猫妖！”宫女又何尝看不出在场几人态度中的不以为意，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大声吼着道：“这猫在月下没有影子，抓了人身上却没有伤痕，根本就是妖物！”
　　“噗嗤”一声，坐在门边的青年人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嘴上却一点不留情地道：“这猫又不伤人，不如就当没看见安心休息就是了，何苦庸人自扰？”
　　“你……”小宫女气急。
　　“这位姐姐……”李曦试探着道，“你当真亲眼看见了这……猫妖，而不是做梦吗？”
　　“怎么可能。”宫女稍稍镇定了些，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和失礼，红着脸对李曦施了个礼才道：“半个月中，每个晚上都有人见到，就算我一个人是胡言乱语，半座紫宸殿的宫女总不会人人都说谎吧。甚至说……”
　　她警惕地看了看坐在殿内的五个人，抿着嘴，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样子。
　　“没关系，但讲无妨。”
　　宫女看上去仍然不太放心，目光又在五人身上转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地轻声说道：“两周之前，那只猫出现在了皇后殿下的卧室内。”
　　她话音刚落，屋内原本还算得上轻松的气氛立刻严肃了起来，几人相视一眼，目光中都出现了凝重的意味。
　　“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武后虽不畏惧萧淑妃的诅咒，但从此见了猫便也心生厌恶，此后更是下了一道严令，杀光了后宫中的猫。
　　而今，王皇后萧淑妃已死了十年，宫中莫名出现了一只妖猫，甚至还跑到了武后的卧室之中……
　　在座五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心中也都明白了这件事不仅仅是他们最开始所想的，宫中的杂事怪谈。
　　敢将手伸到武后那边，还用她最是忌讳的猫来作乱。
　　今日是只猫，以后呢？
　　阴谋的味道太重了……
　　也难怪武后要建立这个“宸卫”，于暗中出手，整治内宫。
　　“猫都是在什么时间出现的？”李曦扫了一眼旁边神态各异的四人，不动声色地问道。
　　“亥时。”小宫女肯定地道，“我们之间对照过时间，都是亥时。”
　　李曦记下来。
　　“这猫是只有一只？”
　　这会儿说话的却不是李曦，而是一直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笑意，低头把玩着手中一支竹笛的青年。那人方才一直低着头当背景板，便也没多少人注意，突然一开口，众人目光看过去，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白袍红衫，黑色绣金抹额，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下一双精致绝伦的桃花眼，这么一抬头，当真是艳华灼灼，满室生光。
　　李曦认得，小宫女也认得，这张脸，只怕半个大明宫的人都认得。
　　武后之甥，魏国夫人长兄，贺兰敏之。
　　刚才还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小宫女也红晕双颊，盯着提问的贺兰看了片刻，方才慌忙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
　　“应当是只有一只，婢子们此前也曾互相确认过，都是那只绿瞳黑猫没错。”
　　“嗯。”
　　贺兰应了一声，脸上是藏不住的慵懒之色。他打了个哈欠，又随口问了小宫女几句，小宫女一一作答后，他才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问完了。
　　“李曦表弟，不会觉得我喧宾夺主，越俎代庖吧。”
　　“言重了。”李曦迎上贺兰称得上是挑衅的目光，淡淡道。
　　其他几人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涌，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倒是苦了正站在殿中的小宫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问完了，你先回去吧。”李曦摆摆手，小宫女如释重负，慌慌张张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
　　她这一离开，殿内的气氛又是一变。
　　“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李曦放下手中的笔，略略整理了下刚才的记录，对着殿内四人问道。
　　“我倒是有心去宫中打探一番，”坐在李曦下首的花絮语轻笑一声道，“只是我这个样子，怕是比那猫妖还能惊吓到贵人。”
　　她说得轻巧，然而众人看到她的容貌，心中都是一黯，再也说不出话。
　　从她的左侧看，细眉琼鼻樱唇，肌肤胜雪，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凛冽之气，端的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
　　然而她的右边脸上，从眼角到下巴却是一道深可见骨的红色疤痕。这道伤是如此的丑陋狰狞，像是生生将整张脸劈开两半一般，让人看了一眼后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屋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后，坐在花絮语旁边的贺兰开口了。
　　“后宫重地，我们一群男子，夜入宫闱刺探，就算是有正当理由，被人抓住也是百口莫辩，”贺兰敏之把玩着手中的笛子，不疾不徐地道，“唯有统领一人，身为皇子，且，”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曦，桃花眼里分明是轻蔑的神色，“年龄尚稚，不用避嫌。”
　　坐在他们对面的两人忙不迭地点头，纷纷道：“确实不妥。”
　　贺兰敏之扬着下巴看向李曦，大有袖手旁观看好戏的意思。
　　李曦目光暗了暗，手中的笔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小断裂声，但也并没有像贺兰敏之想的那样直接露出不满或是愤怒的神色。老实说，他对现在这个状况早就有所预料，也清楚地明白武后不可能真的给他安排些什么忠心可用的人。
　　今天这个，不过是试探罢了。
　　贺兰敏之，武则天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只不过宫内坊间皆有传闻此人行止不端，才暂时被武后按了下去，选了他李曦来坐这个位置。
　　换言之，他李曦就是贺兰敏之的踏脚石。“宸卫”中的较量，便是他李曦同贺兰敏之的较量。另外三人摇摆不定立场不明，又何尝不是坐山观虎斗，等着跟随最终的胜利者？
　　“这件事原本不难，只是事关皇后殿下，我等须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应对。”李曦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除了贺兰敏之，原本神色间颇为怠慢的人，同他刀子一样冰冷的目光一接触，心底都泛起了寒意，神色也郑重了许多，“你们所言，也有道理。身为统领，我自当作为表率，此次猫妖一事，便由我处理。”
　　李曦这么说，一来确实存了露一手真本事以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要将贺兰排除在外。
　　谁知道那个家伙心里算计着什么，会不会突然算计他一手。
　　与其花心思防着他，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他插手。
　　贺兰敏之一挑眉，像是没想到李曦真的能说出这番话，干脆利落地将事情全部揽下。他眯起眼看向主位上的小少年，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表弟倒也有点意思。
　　不过，也只是有意思罢了。
　　大明宫中人，说到底，一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蠢物。
　　“既然如此，在下便祝曦皇子马到成功。”
　　贺兰起身一揖，颇为潇洒地将笛子往腰间一别，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另外三人看了他这样，颇为尴尬地看了看李曦，口中也应付了几句便纷纷告退。
　　李曦面色不改，同他们一一客套几句后，目送着所有人离开了偏殿。
　　直到最后的花絮语都已经离开，李曦长袖猛地一甩，桌面上的一应物事都被这一下扫到了地上，刚才用作记录的一摞纸则片片飞扬，四散飘落。
　　“欺人太甚！”
　　李曦这才回宫一周时间，便时时刻刻体会着何为“踩高捧低”“处处碰壁”。
　　“这是怎么了？”
　　温和轻渺的声音，门口又出现了那个恍若云烟的白色身影。
　　李曦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过来了。”
　　“算了一卦，觉得你现在大概需要这个。”君明夜倒是好脾气，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卦资就先记在账上，等事成了再给也不迟。”
　　李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接过君明夜扔来的纸团，伸手展开。
　　纸团上清楚写着几个字：
　　“蓬莱殿子时东阁”
　　李曦瞳孔微缩，将纸整整齐齐叠好收在怀里才问道：“为何是蓬莱殿不是紫宸殿？为何是子时不是亥时？东阁又是什么地方？”
　　君明夜听了他这一套问题三连，也不多做解释，只是道：“信不信都由你。”
　　李曦沉吟了片刻，展颜一笑道：“暂且信你一回，反正我这趟若是失败，被武后赶回幽州，你这份卦资也找不到人讨要了。”
　　君明夜也笑着道：“那看来，我倒是要真心实意地祝曦皇子此番一切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