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4、第一折 大明宫 其四

　　李曦一出殿门，被冷风一吹，原本还有点发热的脑子算是清醒冷静了下来。
　　回紫宸殿是不可能回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地位，就靠着发脾气勉强找回一点尊严，外面……
　　“阿嚏”
　　外面可真是挺冷的……李曦揉了揉鼻子。
　　李曦自然是不认得路，但想着反正三清殿是在大明宫西北角，朝着那个方向走，路上再抓几个人问问，总是有办法过去的。
　　然而这个想法，在他绕过紫宸殿后身，看到殿后碧波深深，一望无际的太液池，和倒映在水波中高耸入云的重楼殿阁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人皆言大明宫辉煌壮丽恍若仙境，之前还以为不过是旁人臆想做不得真，如今亲眼见了，李曦倒是觉得，只怕此景之盛，只怕天宫也不能相比。
　　他站在太液池边，仰头看了看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蓬莱殿，原本还有的一点少年意气彻底化作一声长叹。
　　一个人的命运，在这明宫之中，渺小若尘埃。
　　李曦垂着头，脑海中思绪翻覆，落到脚下，就变成了到处乱逛。没头没脑地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他猛地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宫里的哪个角落。
　　眼前是一处不大的园子，四下无人，无声静默。李曦刚好也觉得心里烦闷，便信步走进园中。昨夜才下了雪，今日一早，园子里的几条小路便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枯枝上的梅花苞上沾了点雪，倒也是别有风致。
　　李曦原本心绪混乱，如今见了这般景致，多少觉得舒缓了些，看到不远处像是有处假山小湖，便移步过去想看个仔细。
　　湖面上覆了一层薄冰，冰上的縠纹正于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冰下还有一两条金红色的锦鲤慢悠悠地游动，见到李曦，尾巴一甩，就朝着湖心的小亭游去。
　　李曦这才看清，原来湖心庭中，还坐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不合时宜的钓竿，背对着他，倚栏而坐。
　　白衫狐裘，银发胜雪。
　　君明夜。
　　李曦刚要出声，亭中人若有所感，一回头，刚好撞进了李曦的目光中。
　　“我早上算了一卦，觉得会在这里见到曦皇子，可不就让我等到了。”君明夜看着李曦踏过石桥走到他的身边，“给曦皇子见礼了。”却也没有起身。
　　要是换成一大早的李曦，只怕就要立刻炸毛。然而现在……
　　“见过国师。”李曦说着便站到了一旁。
　　君明夜眼光一闪，脸上挂着笑，神色间倦意分明可见：“曦皇子看来是有话要对我说？”
　　“确实。”
　　话音刚落，只见李曦双眼微眯，右手翻动，暗黑色的光芒一闪，腰间长剑已经出鞘，正稳稳地指在了君明夜的喉间。
　　“曦皇子，这是何意？”君明夜不慌不忙，手中钓竿的鱼线甚至都没有晃动半分，“君某自认为从未得罪过曦皇子，何以一见面便对君某刀剑相向？”
　　“你这妖人，使了什么邪术？”黑色剑刃朝着君明夜的颈又推近了些，“昨天晚上，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些什么？”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君明夜微微一笑，“怎么，曦皇子是对现在的眼睛不满意？”
　　“你除了把我的眼睛变成了黑色，还做了些什么？”李曦咬着牙道。
　　“我并没有把你的眼睛变成黑色。”君明夜叹了口气，从厚重的毛毛大袖中伸出一只苍白到透明的手，于空中朝着李曦的剑微微一弹。
　　李曦只感觉剑身像是被某种大力推了一把，手中的剑立刻被荡开。他脸上一红，收了剑，虽然心中已经相信了君明夜的本事，脸上却仍然不服气地道：“那你做了些什么？”
　　“给你眼前加了一层幻术，这样别人看来，就变成了正常的黑色。”君明夜像是受不了寒冷一般裹了裹身上的狐裘，轻轻咳了几声才道：“不信，你可以将面具戴上试试。”
　　李曦此时正是满腹疑惑，但依言将腰间的铁面解下来，戴在脸上。
　　“这……”
　　结冰的湖面是天然的明镜，镜中的人，分明有着一双碧玉般的翠色双眸。
　　“怎么会这样？”李曦难以置信地摘下面具，发现镜中人的双眼又变成了自然无比的黑色。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君明夜看着李曦手中的铁面具，煞有介事地摇着头道，“好好一件破魔宝物，就被你这么胡乱使用，到今天居然还没损毁也算是运气。”
　　李曦没去理他语气中的揶揄，难以置信地将手中的面具翻来覆去几遍才道：“这……不是普通的面具？”
　　“当然不是普通的面具。”君明夜打了个哈欠，“但也没有那么神奇。”
　　“这面具上连一点花纹都没有，看起来也只平平无奇罢了……”
　　“总不能随便一个器物上都给你写着‘宝物’吧。”君明夜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这个面具，是从哪得来的，可还记得？”
　　“三年前在幽州军中，师父第一次让我执行任务时随手给我找的假面……”李曦心念一转，接着惊讶地盯着君明夜道：“难道说，这个也同你有关。”
　　“算是吧。”君明夜含含糊糊地答道，“你的面具倒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同我也确实有些渊源。”
　　李曦这会儿彻底失去了跟君明夜斗气的心思。他心中好奇，便老老实实坐到了君明夜身边，双手托着面具道：“还请先生明示。”
　　君明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点笑意，心道这小子还真是有意思，刚才还用剑指着人，这会儿又乖的不行，还真是善变……
　　就像只猫。
　　“说它勉强算个宝物，是因为这个面具乃是铸剑大师张鸦九所制。”君明夜慢条斯理地道：“当时大师铸剑尚有精铁余存，兴之所至，便顺手打造了这张假面。‘鸦九’剑锋锐绝伦，可断迷雾散浮云，兼有辨妖破魔之能，你的面具是一炉所出，便也差不多。”
　　“这么说来，倒是个宝物？”
　　“所以说有趣啊，”君明夜一脸的忍俊不禁，“面具本就是为了遮掩，你这个面具偏偏能破法术，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这……真的是……”李曦一脸的尴尬神色，看向面具的眼神也多了点难言的复杂味道，“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君明夜微微一笑，抬起右边的衣袖。
　　腰上一柄玄黑色的剑，正透过剑鞘散发着令人不可小觑的寒意。
　　剑鞘上金色扭结，分明是两个篆字。
　　“鸦九”
　　李曦目瞪口呆半晌，方才指着那柄剑，大笑出声。
　　君明夜苦笑一声，目光里带着点纵容的神色，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
　　“笑够了么。”
　　“够了够了。”李曦擦擦眼角的几滴泪，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已经被安排同君明夜一起住了。
　　想到这一点，李曦的心里又别扭了起来，一甩袖子站起身，哼了一声道：“眼睛的事便罢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提出来，要我搬去三清殿。”
　　君明夜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叹了口气才道：“不住到三清殿，你还想住到哪？”
　　李曦也不是笨人，君明夜这么一说他便立刻明白了。只是想明白了这一节，他心中疑惑反而更多，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番才道：“君明夜。”
　　君明夜正在收拾钓具，听他这么郑重的开口，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相助于我？”
　　李曦站在君明夜身侧，看到一缕银发从他的鬓侧滑落，从长发和衣领的空档处，能隐约看到他白玉般的颈上有一处红色的印痕。
　　李曦想再看清点，便见君明夜站起了身，拉了拉外面的披风，又将那里遮住了。
　　君明夜垂下眼，低声道：“你当真想知道？”
　　李曦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叹息之意，不知为什么，心中也是一紧。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李曦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着君明夜开口。
　　“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就先不说了。”君明夜笑笑，将收拾好的包袱拎在手里，“天这么冷，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不然染上风寒可就要难受上几天了。”
　　李曦心被高高提起，又这么骤然放下，正是一肚子脾气的时候，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就刺道：“既然知道冷，还跑出来钓鱼，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若是不在这等着，”君明夜看起来是真的身体虚弱，从怀中掏出一方素色手帕，捂着嘴咳了几声才继续道，“只怕曦皇子你这两天下来就要冻出一身病，到时候误了武皇后的差事……”
　　李曦垂着头，没好气地闷闷道：“那倒是多谢你了。”
　　“不要紧，不要紧。”君明夜顺手把团成一团的绢帕收进怀里，“只要你记得我对你的好处就行了，本真人从不做赔本生意。”
　　这下换成李曦一口气没顺过来，咳个不停，而这位君明夜君真人原本仙风道骨的形象，也随之彻底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