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3、第一折 大明宫 其三

　　宫门下钥之后，断没有为了一个李曦要出宫便连夜开门的道理，徐女官便做主，让李曦在紫宸殿的偏阁里寻了一间小室，先休息一晚上。
　　李曦自接到武则天的回京诏令，便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两天前回到长安，还没等找个稳妥地方落脚，就又发生了这几件大事。这会儿他一躺在床上，所有的倦意反噬一般地席卷上来，让他只想赶紧闭上眼好好睡一觉。然而一想到现在正身处于大明宫的最心脏处，李曦又忐忑辗转，无论如何不敢睡着。这一晚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折磨一般地等到第二天清早殿外传来上朝议事的钟鼓声时，赶紧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他的父亲，大唐的皇帝李治此时已受头风困扰多年，天气一冷，发作起来就全然不能处理政务，便干脆全都交给了皇后武则天。此前或许还有些反对的声音，而在昨天，朝中反对皇后一党中权位最高的上官仪，已经被李曦传旨杀死。现今，武后临朝，名正言顺，再无人能置喙半分。
　　李曦自然是不敢出门打扰，但心中到底还是好奇，便光脚踩着地，悄无声息地蹭到床前，偷偷将窗棂推开一条小缝，朝着门口看去。
　　此时天色尚暗，门口侍者手中提着的灯火却如两道火龙一般，生生照亮了这一片天幕。
　　比灯火更明亮，更鲜活，更灼人目光的，却是站在人群正中央，身着皇后朝服，艳若朝阳的女子。
　　云鬓高髻，金冠珠玉灿然生光；身姿挺拔，大袖长衣云锦若霞。
　　昨夜隔着帘幕，尚能感受到来自皇后的威严，而今，那份高贵与气势丝毫不加遮掩，锋芒毕现，足以让所有见到的人心生敬畏，不由自主俯首叩拜。
　　武则天。
　　李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大唐的皇后在人群的簇拥下，朝着前面的紫宸正殿走去，心中不知被什么触动了一般，隐隐作痛。
　　外面的小宫女听到了他屋里的响动，便进来伺候他洗漱用饭。等全都折腾完，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殿下，现在方便吗？”
　　李曦听出是昨夜徐女官的声音，立刻道：“这位姐姐，请进来说话。”
　　“不敢当。”徐女官走到近前，李曦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容貌。只见她约莫二十五岁，面容清秀，行止间带着清晰可见的书卷气，只是表情过于冷淡生疏，一看便知此人稳重但不好亲近。
　　“昨夜娘娘吩咐给殿下收拾个住处出来。”徐女官一板一眼地道，“妾原是想寻个宫殿与殿下暂住，只是今早真人派人来，说殿下同他有一段机缘，不如便同他一道住在三清殿。娘娘听了也觉得不错，便吩咐妾来知会殿下一声。”
　　“三清殿，真人？”
　　李曦不明所以。
　　徐女官这才想起来，这人刚回长安，还什么都不清楚，脸上露出了一丝抱歉的神色，笑了笑道：“是妾疏忽了。三清殿位于大明宫西北角处，以供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此前陛下亲封的国师，君明夜君真人便住在那边。”
　　“君明夜……”李曦心中细细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问道，“君真人昨夜可是来过紫宸殿？”
　　徐女官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李曦自悔失言，应着头皮解释道：“我之前在内庭等着时，曾碰见一人，一身白衣，仪态举止皆是十分不凡，因此才有这一问……”
　　“原来是这样，”徐女官点点头，面色和缓了许多，“此前娘娘还奇怪，真人一向不问俗事，今早竟然特意派人等殿门一开就来送信要你搬去同住，原来竟是这样的缘分……”她自己说着说着，也觉得哪里不对，赧然一笑便道，“真人是有大功德之人，行事自有深意，殿下放心过去便是。只是真人一向起的晚，殿下不必着急，再过一两个时辰过去便可。”
　　李曦答应下来，有心想要向徐女官打听下这位“君真人”，徐女官却先道了声“尚有事务”便离开了。
　　李曦无奈，招招手叫来一旁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唤芙蓉。”小宫女施了一礼，细声细气地道。
　　“芙蓉，好名字。”李曦虽然心里觉得只是寻常，但脸上表情却十分真挚。
　　小宫女抿嘴一笑，道：“婢子于紫宸殿伺候，姐妹们以十二花神为名，婢子生在十月，便得了‘芙蓉’的名字。”
　　李曦点了点头。他对这方面一概不知，听着有趣，便诚心请教道：“我才疏学浅，不知是哪十二花神？”
　　“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莲花，七月玉簪，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十一月茶花，十二月水仙。”
　　李曦在心中暗暗记住。
　　唐时尚花，无论男女，游园赏花簪花皆是风雅之事，而武后爱花更是世人皆知。就算是李曦远在边关，也有所耳闻。
　　“你可知道，一位君明夜君真人？”李曦试探着问道。
　　芙蓉听他这么问，“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又怕不尊重，便立刻捂着嘴道：“殿下是刚回长安还有所不知。君真人乃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此前便是这位真人作的祈雨文，解了关中大旱。又于钦天监中推演星图，助我军解了边关局势之困。”
　　“有这么厉害？”
　　求雨之事李曦全然不知，边关局势他还是了解一二的。虽然也听过一两丝传言，说这次轻松解围是有高人相助，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道士身上去。
　　唐朝崇信道教，皇室更是自认老子后人。然而李曦素来对这些玄之又玄的怪力乱神不感兴趣，对那些道士讲经作法更是嗤之以鼻。
　　倘若这是真的……那这个君明夜好像还真是有点本事。
　　“可不是。”芙蓉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双眼也有光在微微闪动，“国师是有真本事的人。十年前于城阳公主的诗会上射覆，十射十中。当时席间有人求卦，国师随口到处，桩桩灵验无比。以至于惊动了陛下，令他推演评说天下大事，无不切中利弊，惊动宫中朝野。”
　　李曦听得入神，想到前晚那一道缥缈的身影，忍不住道：“我原本以为，这种世外高人都喜欢隐居游仙，最怕规矩束缚，怎么这位国师便答应住在大明宫中。”
　　“还不是声名太盛闹得。”芙蓉打开了话匣子，便不像之前一样拘谨，“国师才华横溢，人又生得英俊潇洒，每次出门，就如从前那些美男子一样，人声鼎沸掷果盈车。不出门的时候，更是名帖无数应付不过来。后来有一次春日踏青，裴行俭裴大人的女公子对他一见钟情，无论如何都要嫁他，还带着一群爱慕大人的小姐一同去堵真人。真人没办法，便干脆住到宫中了。”
　　“还有这样……”李曦在边关也不是没见过豪放的女子，也曾听闻过魏晋时“看杀卫玠”的疯狂，但倘若长安女子也有如此行径，想象了一下，也是暗暗咋舌。
　　二人同时遥想君明夜的风采，李曦是想象，芙蓉则是回忆，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
　　“芙蓉，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呢？”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女声，李曦还没等反应过来，面前的芙蓉几乎是跳起身，老老实实地对着门口的宫女道：“杏儿姐姐。”
　　来人也是一身宫女装束，看起来要比眼前的小姑娘大上两三岁，十五六的样子，五官已经张开了，眼角眉梢都带着点锋利。眼前的芙蓉明显有点怕她，见了人过来，就赶紧躲到了杏儿身后，规矩的不得了，全然不像是刚才跟李曦大谈特谈‘大唐国师君明夜’那个狂热小姑娘。
　　“适才三清殿来人，说国师已经准备妥当了，殿下即刻便可搬过去。”杏儿随便施了个礼，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李曦苦笑，看来自己确实是被讨厌了，只得道：“辛苦你特意来一趟，我这就可以动身。”
　　“那最好不过了。”杏儿依旧冷着脸。只见她招招手，门口便走进两个小太监，对着李曦行礼，“殿下刚回宫，只怕还不认得路，就让他们带殿下过去。殿下若是有什么随身的物事，都可以交给他们。”
　　李曦心道我能有什么东西。他就算心里记着现在处在武皇后的掌控下，自己不过一个不被承认的皇子应当处处谨言慎行，但十岁的年纪心思最是敏感，对面只是个宫女便敢明着对他使脸色。一时间心头火起，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衣袖一拂，便踏出了殿门。
　　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知道李曦的身世，想到他从小就被打发到边境定然是不受待见的，又听说杨才人逼着人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心中不免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
　　那眼神，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冷冰冰地往人心里扎。别说回话，刚才那一下看得他们心跳都停了半拍。
　　这分明就是杀人的眼神。
　　“杏儿姐姐，怎么办……”
　　杏儿刚从那一眼的狠厉中回过神，看了看满屋子的人，知道都是自己惹出的祸事，心里又气又急，跺了跺脚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