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2、第一折 大明宫 其二

　　“儿子李曦月，奉诏求见皇后殿下。”
　　来应门的小宫女对过他身上的信物，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李曦月半晌，才道：“皇后此时尚有要事，待婢子去问过，小殿下稍待。”
　　李曦月点点头，道了声“辛苦姐姐”。
　　进了大明宫，自然不能继续戴着假面。李唐皇室本就有胡人血统，在李曦月身上体现的更是淋漓尽致。虽然年岁尚稚，但一张脸上的线条棱角已经分明显现了出来，再配上他精致锐利的五官，尤其是翡翠一般的眼，足以看出日后会是怎样的英俊风流。
　　小宫女小跑绕过外殿，走到左侧小隔间中，对着正在里面核对账目的女官道：“杨才人，外面有一位李曦月殿下求见皇后殿下。”
　　“李曦月？”杨才人看账本正是头晕脑胀，听到小宫女这么一说，不由得心烦意乱地道：“皇后殿下正在召见真人，旁人不得打扰，你且让他在外面候着吧。”
　　“殿下年纪尚小，外面又刚下过雪，天寒地冻……”小宫女欲言又止。
　　“什么小殿下。”杨才人瞪了小宫女一眼，没好气地道：“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胡姬所出。只管让他在外面候着就是了。”
　　小宫女也不敢多说，应了一声便去回话。
　　“娘娘尚有要事，请您稍待。”
　　虽然时隔三年，但这种情况于李曦月而言，并不陌生。因此他也只是点点头，便自动走下台阶，退回到了庭院中，静静候着，心里多少有点庆幸，还好雪已经停了，不然只怕会更难受。
　　已是子时，万籁俱寂。许是因为这一场雪的缘故，天色是清透的苍蓝，夜幕下的大明宫中，雪色同月色交映，如明玉一般发出着莹莹的光，恍若仙境。
　　说起来，李曦月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明宫。比起只存在于童年记忆里，吉光片羽的太极宫，新修成的大明宫更为巍峨宏大，气度非常。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大殿高耸，飞檐入云，处处昭显着森严皇家气象，威势惊人。
　　李曦月此前长于宫外军中，虽然只有十岁，但也经历过几次生死厮杀。饶是这样，自步入皇城那一刻起，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安之感。
　　如今他正站在三大殿的紫宸殿外，等着面见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手握大权的武皇后。
　　想到这里，李曦月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上了腰间一长一短两柄佩剑，身体也不知是因兴奋还是紧张而微微发抖。
　　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分，便被夜里的寒意驱逐的一干二净。李曦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殿门口站了多久，期间更漏声响了几次，两队金吾卫从他的身边经过，盘查了他的身份后才离开。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这样会枯站一整晚之时，“吱呀”一声，殿门居然开启了。
　　同他方才遭遇大不相同的是，几位明显身着高品服饰的宫人恭敬含笑地将一名男子送出宫门。李曦月站在庭中，隐隐能听见那人拒绝了太监送他回宫的提议，只是要了一盏琉璃宫灯提在手里。
　　那人走下几级台阶，像是突然注意到他了一般，提着宫灯慢慢走到他身侧。
　　李曦月此时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了，那人一直走到他面前他才恍惚想到“有人过来了”，全然没想到避让，更不要提跟对方寒暄了。
　　那人看了他这般模样，眼里露出了一点复杂的神色，缓缓提起灯道：“李曦月？”
　　李曦月点点头，像是找回了一些神志一般，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时，倒也真的吃了一惊。
　　银发如长长的锦缎一般披在身后，只以一根白玉簪束起。身上穿着极贵重的白狐裘，衣衫上缀着的珠玉配饰在琉璃宫灯照耀下闪着华贵的光，穿在此人身上，不仅没有半分俗气，反而更让人觉得灿然生光，仙人风流。
　　来人的长相自然是极美的，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然而眼角眉梢皆是出尘的缥缈气质，淡极复艳，更显得眉目如画，动人心弦。然而不知是不是灯光偏暗，李曦月越是看他，越觉得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眼前之人像是一幅水墨丹青，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如隐雾中，如隔云端。
　　那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接着便把目光停留在李曦月的眼瞳上。
　　李曦月鲜少与人对视，更遑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颇有些不自在转头移开目光，心中暗道对方实在唐突无礼。
　　“你不能这样去见武皇后，”那人声音轻渺，忽然伸手，指尖于李曦月的眼前拂过，幽幽的冷香气息于两人之间散开。
　　“好了。”
　　李曦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那人早已转身，提着手中的琉璃宫灯朝着远处的宫殿走去。
　　淡银色的衣袂被风吹动，于同色的雪中隐没，不一会儿便看不清那道身影，若不是鼻端还萦绕着那人身上浅淡的冷香气，李曦月只怕要方才只是自己冻傻时产生的幻觉。
　　“李曦月殿下，皇后殿下有请。”
　　紫宸殿内的一声终于止住了李曦月的胡思乱想，他连忙应了一声，动了动已经半僵的身子，随着门口的小宫女一同走入殿内。
　　刚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如春暖意便挂了李曦月一身水汽，刚才冻得发僵的手和脸也如同被火烧着一般传来针刺般的麻意。他也不敢耽搁，由着小宫女帮忙解下了身后的大氅，又替他理了理身上的雪水，才朝着内殿走去。
　　他一路低下头，目不斜视，踏着花样繁复，柔软没至脚踝的地毯，绕过屏风，穿过两重珠帘，方才到了内殿之中。
　　“儿子李曦月，见过皇后殿下。”
　　“嗯，去那边坐着吧”
　　李曦月忙道“不敢”，又作了一揖，方才规规矩矩地找了一处木椅坐下。
　　两排木椅后，凤凰香炉正吐着幽深和暖的香气，香炉旁一道珠帘于烛影下流光溢彩，而珠帘后的小榻上，隐约可见华服女子散了发，正斜卧于其上，身旁女官正捧着一卷书侍立其侧。
　　“李曦月。”
　　声音并不响，甚至还有点倦意，但其中隐含着的威严却让李曦月立刻绷直了身体。
　　“抬起头，我看看。”
　　李曦月立刻想起了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暗暗后悔自己刚才没找个机会看看那人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
　　珠帘后的女人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审视的目光和无形的威压于殿中延伸开来，幼年时于太极宫中见到这位皇后殿下的记忆再次于李曦月的脑海中复苏，一时间他的背上汗毛直竖，额头上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武则天看了他片刻，便移回了目光，像是寻常母子谈心一般道：“在幽州三年，你倒是变了不少。”
　　“以前是儿子不懂事。”
　　“不用太拘谨，”武则天淡淡道，“一路行来，觉得长安风物如何？”
　　“儿子忙于赶路，还未有机会仔细观赏，”李曦小心翼翼地对答道，“然而路上惊鸿一瞥，已可见长安繁华，举世无双。父亲母亲政务清明，令名远播，沿途百姓多有称颂之声。”
　　“你现在倒是学会捡好听的说了，”武则天轻声一笑，“此番召你回来，你便要在长安多留上几年了，你可愿意？”
　　“都是母亲大人的恩典，儿子岂有不愿之理。”李曦月心中既喜且惊。
　　“说起来，这大明宫你还是第一次来。”武则天缓缓道，“阿徐，明日你便给他收拾个房间出来。”
　　身旁的女官躬身领命。
　　“这次召你回京，有事要交给你去办。”武则天招招手，珠帘后便走出一名侍女，手中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块玉佩和一枚令符。
　　玉佩是上好的青玉，饰以金丝。李曦月伸手去拿，只见玉佩正反两面刻着“李”“曦”两个字。
　　“太医和真人都确认过，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多一位小公主了。”武则天的语气中期待的喜悦分外明显，“公主的名字我已同陛下拟了出来，便叫‘李令月’。”
　　“儿子恭喜母亲大人。”
　　“从今日起，你便把名字改了，去末字‘月’，就叫‘李曦’。”
　　武后的声音不容置疑。
　　李曦月，不，李曦握在手中的玉似乎瞬间变得如此烫手，刺得他生疼。他强忍住满心翻涌的情绪，咬着牙用尽力装出的平静声音道：“儿子知道了。”
　　“另一件事，则是同大明宫，乃至长安城有关。”武则天做了决定，自然也不会在意李曦的想法。只见她摆摆手，示意身边的徐女官扶她起身，“近来有人趁着本宫与陛下身体不适，竟然妄图兴风作浪乱我朝纲。前朝有上官仪那般的乱臣贼子，后宫中竟也有人蠢蠢欲动行妖邪之事……你既回来了，便替本宫盯着。”
　　李曦连忙应是，心下立刻了然。
　　此前的废后风波终于让武则天决定出手了，不再是巩固她的皇后之位，她想要的，是共尊天下的一半权柄，或者更进一步，像上官所说的……
　　这样的时候，她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刀。
　　又有谁，能比这个生母位份卑微，本人又不得圣宠的皇子，更适合被她拿捏在掌心呢？
　　一切都是精心的布局，三年前让他前往幽州，于幽州学到的一身本事，都是在为今天的安排做准备。
　　而改名，同样也是皇后为了打压他，让他认清自己身份，老老实实当她的杀人刀，做她的鹰犬，替她清掉那些她不能在明面上出手的敌人。
　　“……我朝宽仁，不设暗卫，”武则天的声音逐渐严厉了起来，“但本宫和陛下的宽仁，竟助长了他们的气焰，胆敢有心作乱，行不臣之事。”
　　李曦看着托盘中的令符，已经明白了武则天的想法。
　　“今日起，本宫便建立‘宸卫’，掌皇城内外法度，巡查缉捕。”武则天的目光刀子一般地落在了李曦的身上，“第一任宸卫统领，便由你来担当。”
　　“儿子领命。”
　　乐府诗有云：“宸卫腾景，灵驾霏烟”。这“宸卫”，原就是天子侍卫之意。
　　但若是武则天以此为名……
　　李曦立刻想到，此前陛下曾拟定封号“宸妃”欲与当时的武昭仪，却被大臣以“僭越”之由阻止。
　　而今她以“宸卫”为名，是否又存着当时的那份心思呢？
　　李曦不敢去问，只是伸手领了令牌，躬身称是。
　　“明白了你就先退下吧。”武则天道，“再过几个时辰本宫还要上朝，之后的事阿徐会同你分说。”
　　李曦不敢多言，收好两样物事，躬身施礼便退下了。
　　“娘娘当真要将‘宸卫’托付给他？”听到门外送客的声音，徐女官立刻问道，“怎么也是陛下亲子，又非娘娘亲生，若是容他日后坐大，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里有数。”武则天示意徐女官帮她按摩头部，“小小一个李曦，我若是都掌控不了，又何谈掌控这天下。更何况这孩子……”
　　武则天闭上眼，享受着徐女官不轻不重的按摩。
　　“这沉水香倒是不错，比前几日的舒服多了。”
　　“娘娘明鉴，”徐女官轻声笑道，“真人听说您前些时日浅眠，特意寻来这个，说是舒缓放松，最是有益。”
　　武则天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金质凤凰口中缓缓吐出氤氲的香气，于殿中九转回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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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
李曦是个被藏起来的儿子，并没有封王，所以“大王”这个敬称并不适合他
_(:з」∠)_思来想去还是用了‘小殿下’这个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