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1、第一折 大明宫 其一

　　麟德元年
　　朔风阵阵，夹着细小的冰凌雪花，打着旋儿掠过长而空旷的街道，不时发出“嗖嗖”的声音。原本待在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尖利的风声，便自觉地将被子裹得更紧，口中念着“睡觉睡觉”，再也不去看外面的情景。
　　然而今日当值的人便没有这般的舒服了。碍于值守，他们不能擅自移动，便尽可能地往身旁的火把处靠靠，勉强蹭上点暖意。
　　“三哥，我怎么觉着，今年冬天比去年冷了许多？”左侧的士兵刘四缩了缩脖子，他的脸颊上早就泛起了两团明显的红晕，同他那张白净的脸一衬，活脱脱便是一副寿桃的样子。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哈着气道： “你看看这风，跟刀子似的，往脸上直刮。”
　　“少说两句吧。”站在大门另一侧的王三低声道，“忍一忍，左右再有两个时辰就换班了。”
　　“话是这么说。”刘四咂咂嘴，又跺了跺脚，“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诏狱了？不过是站在这里摆个样子。”
　　“噤声！”王三赶紧斥责道，“这种事也是你敢乱说的吗？诏狱重地，安全不容有失。”
　　“知道了。”刘四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显然没有将他那句话听进去。
　　两人半晌无言，只是静默地看着眼前落雪的街道。正恍惚间，忽然一阵风起，倏倏的声音中夹杂着火苗的跳动，刘四靠的近，一个没注意，颈侧的头发就被火燎了一下。他惊得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铺灭了火，嘴里不满地念叨着“真倒霉”之类的抱怨话。
　　“赶紧站回去。”王三急道，“有人来了，告你一个不体面，你就有的受了。”
　　刘四立刻就老实了。
　　两人一同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大街上。
　　这一场雪从入夜时分开始下，虽然不大，但到现在已经在街面上积了足以没至脚踝的一层。又因着早已到了宵禁的时间，街上空无一人，月光映照下来，银缎一般的街面流转着动人的光。
　　“哪有人，三哥又来骗人了。”
　　“你自己看，街口处。”
　　刘四目力不如王三，使劲眯起眼，才依稀看到街口处似乎真的有个黑影。他心里一惊，赶紧收起了那副惫赖样子，握了握手中的铁枪，站的笔直。
　　“嗒嗒嗒”
　　黑影来的倒快，丝毫没有因为受到雪地的影响而减慢马速。风中张开的黑色大氅如鹰的翅膀，穿过风雪，一转眼就到了两人面前。
　　那人一拉马缰，黑马仰起头低低一声嘶鸣，稳稳停住。
　　这黑马看起来神骏的很，全身上下通体乌黑，并无一根杂毛，而沾上的薄薄雪花，更为这位来客添上了些神秘的色彩。
　　刘四还在打量来人，王三先是将手中长枪一指，大声喝道：“下马！”
　　来人翻身下马，玄色的大氅微微一卷，隐约露出他身上深色官服的一角金丝绣边。
　　可能是这人过来的气势太过惊人，直到黑衣人跳下马，刘四和王三才发觉，这人看上去似乎年纪不大，身高也不过到了两人肩膀处，头上没有冠，取而代之的，则是脸上一副泛着暗光的铁面具。
　　铁面具后，明显同唐人不同的，翡翠一般的漂亮眼珠冷冷地扫过二人。
　　“且住！”王三和刘四同时将手中长枪一横，交叉拦在门前，“大唐诏狱，非令不得擅入。”
　　来人显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右手一招，一块金牌便明明白白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借着火光，王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金牌上的纹样，确认无误后方才恭恭敬敬地让开路，低声道：
　　“既然有陛下令牌在此，大人请进。”
　　黑衣人也不去看他们，袍袖一拂，便径直走了进去。
　　“好大的架子。”等身后的铁门重新关上，刘四方才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对着王三说道，“不过他穿的那身官服是个什么制式，长安城中我还没见过。”
　　“少说话，如果你还想多活两年。”王三冷哼一声道，“免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最后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刘四正在跟那匹黑马较劲。那马显然不怎么待见他，瞥了他一眼，高高仰起头，接着便抖了刘四一身的雪。
　　刘四张口就想骂，又想到刚才那位的气势，悻悻地缩了回去。
　　他们外面怎么闹，已经走进诏狱深处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面具人摆摆手让带路的狱卒退下，等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时候，方才走进了最深的一间牢房中。
　　“上官仪。”
　　上官仪下狱后便一直浅眠，早在外面传来脚步声时便已醒来。因此等到面具人进来时，他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好，目光中带着了然的神色，甚至还对来人微微一笑。虽然身上衣衫早已破烂脏污，周围也是一片破败不堪之象，但这般端坐之时，依然可见往日位居高位的几分气势。
　　面具人手中提着灯，借着些微的火光，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老人。
　　他在端详上官仪的时候，上官仪也在打量他。
　　牵扯到宫闱倾轧，武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以她的手段，让自己于诏狱中“畏罪自裁”早已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只是上官仪也未曾想到，自己等了几天，来的竟是这个人。
　　从身量和仍略显尖锐的少年音中不难猜到，眼前的人只怕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而那一身行头，看上去更是带着邪气和血腥味，更不要说那张令人心生寒意的铁面具和碧色的双眼。
　　“武后派你来取我的性命？”
　　“你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面具人冷冷一笑，扔过去一个小包袱。
　　“匕首，白绫，鹤顶红，你自己选一样吧。”
　　上官仪看也不看那个小包裹，直视着来人的眼睛，原本的老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讥诮和锐利。
　　“杀我一个上官仪自然不打紧，只是此番废后不成，从此这李家天下，便要改姓武了。”
　　面具人的眼瞳不由自主地一缩，接着便冷笑一声道：“上官仪你在这里呆久了，怕是脑子也不灵光了。朝中有陛下，宫中有太子，何来武后作乱一说。”
　　上官仪纵横官场多年，如何看不出眼前小小少年的想法，“皇后专横，残害后妃皇子，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小殿下，您就算归附武后，她能容你一时，难道能容你一世？”
　　面具人的声音立刻变得冷肃：
　　“你怎么知道的？”
　　“关于小殿下您的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秘密。”
　　“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面具人冷笑道，“更何况，身为罪人妄议宫廷朝政，危言耸听，更是不赦之罪。”
　　上官仪却没有丝毫动摇，只是道：“这不是您第一次给她办事了。”
　　面具人默认。
　　“武后的雷霆手段，想来您也见识过多次了。”上官仪说到这里，一阵疲惫感便笼上心头，“亲女尚且可杀，更何况您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子。”
　　“我知道。”面具人的声音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冷酷，“但我若不给她办事，只会死的更快。如此，尚有一条生路。”
　　上官仪长叹一声，只能道：“小殿下，请您自己保重。”
　　面具人看着眼前的老者，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低声道：“时辰已到，请大人上路吧。”
　　上官仪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将手移到了装着鹤顶红的小瓷瓶上。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上官仪拔开瓶塞，举起小瓷瓶便是一饮而尽。
　　小瓷瓶从他的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后便裂成几片。上官仪双眼圆睁，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口鼻中也有黑血汩汩流出，眼见是不活了。
　　面具人闭上眼，片刻后才重新睁开。
　　他弯下腰探了探他的鼻息，抿了抿唇，伸手敛上上官仪的双眼，将尸体平整放在地上。
　　“来人。”他提起声音，喊了一句。
　　原本在一旁候着的狱卒忙不迭地跑过来，看到牢房内的情景，虽然吃了一惊，但毕竟是在诏狱工作多年，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能问的道理，便连连弯腰道：
　　“敢问有什么吩咐。”
　　“上官仪畏罪自裁，明天一早你报上去就是了。”面具人淡淡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
　　“下官知道。”
　　两人一路走出去，一路上惊动了诏狱中的更多囚犯。这里的犯人原本都是朝廷高官，其中小半人获罪竟都同上官仪废后一案有关。如今听得上官仪的死讯，一个个兔死狐悲，诏狱之中一时间悲声四起。
　　也有那些不要命的，伸手一边拍着铁门，一手边去够面具人。
　　“冤枉啊！”
　　“武后乱政，残害忠良！”
　　“鹰犬之人，不得好死！”
　　“望陛下明察啊！”
　　这些喊声立刻把所有狱卒都惊动了，他们急忙连打带骂地将这群人赶回去，顿时斥责声，咒骂声，哭喊声便乱作一团。
　　牢头跟在面具人身旁，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正小心翼翼地窥视着面具人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位“特使”因此不满，顺手把他也给处理了。
　　不过，隔着这层铁面，牢头根本无从得知特使大人的想法。
　　这一段路终于走完，面具人摆了摆手，示意牢头不必管他，才让牢头放下心，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地替他打开诏狱大门。
　　面具人出去的时候，刘四还在跟黑马置气。
　　守夜本就难熬，又是在这种天气里。刘四难得一见如此神骏的黑马，一逗弄起来，一人一马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肯退让，愣是一直瞪到了面具人出来。
　　“断魂，走了。”
　　黑马不情不愿地蹬了蹬蹄子，扬了刘四一身的雪。
　　刘四被主人家抓了包，不免有点心慌，但面具人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像是看出了刘四心中的想法，轻笑一声道：“这么大人了，还跟一匹马置气。”
　　说罢，面具人双腿一夹马腹，黑马便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玄黑色的大氅在风中招展，像极了一只鹰。地上留下的一排脚印也渐渐地被风雪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可能是面具人气势太盛，刘四竟直到那道身影重新消失在街口处，才想起来，自己竟是被一个十岁的孩子鄙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