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旧梦》路承夜

12、第三折 弘文馆 其四

　　“……这是哪里？”
　　直裾深衣的儒雅文士茫然地看着四周，装饰古朴大气的宫殿内格调清贵，浩如烟海的藏书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文士难以置信一般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接着又急忙伸手摸了摸衣服口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东西。
　　“慎之兄。”
　　文士愣了愣才慢慢转过头，刚好看到端坐在自己身后一处桌案旁的中年男子。
　　烛光跃动，映着他含着笑的眉眼，“慎之兄突然这是怎么了？”
　　“这位兄台……”文士的语气中有怀疑也有激动，“你……认识我？”
　　“钱慎之你这是怎么了？”桌案旁的人停下笔，缓缓站起身，“突然说什么怪话呢？”
　　“我没有，”文士几步走到了他身边，“你是认识我的，对吧？”
　　中年男子停下笔，像是要取笑几句，又看到文士脸上惶急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也严肃了些道：“难道是又发作了吗？”
　　“发作？”文士脑中有什么似乎一闪而过，但却不得要领，“你说……什么？”
　　“那看来就是这样了。”中年男子伸手握住文士的手，安抚一般地道：“你先冷静下，听我慢慢给你讲。”
　　文士被他拉住，本能一般地就要抽回手，但中年男人握的太紧，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又像是有吸引力一般，让他不能放开。
　　他就势一同坐下，双眼紧盯着中年人。
　　中年人看了他的目光，轻叹一声，好笑又无奈一般地道：“我名叫钟绍徵，你姓钱，名叫钱谨，字慎之。我们本是同窗好友，你的父亲也是我的恩师。只是……”
　　“只是？”
　　“你自小便有离魂之症，”钟绍徵抬手帮钱慎之拢了拢鬓边一缕头发，“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自然也不知道原因从何而起。每次都会把我们全数忘记，除了……”
　　钟绍徵苦笑一声，指了指钱慎之怀中那半卷书简，“除了《庄子》。”
　　说到《庄子》时，钱慎之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奇妙的感应，他将手中的书卷展开，果然便是尚未注完的那篇《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钱慎之缓缓读出一句，心中一片清明，“的确是这样，《庄子》我还差这两篇《秋水》和《至乐》没有完成。”
　　“你看。”钟绍徵摇摇头道，“这下又明白过来了？”
　　钱慎之这才想到眼前还有个被他忘了正晾在一边的同窗师兄，脸上略带歉疚地道：“钟兄，我……”
　　“不要紧。”钟绍徵宽容一笑，“习惯了。”
　　他这么说，钱慎之心中就更加别扭难过，刚要说点什么，忽然两人头顶出现了一道阴影。
　　钟绍徵和钱慎之一同抬头，然后齐齐一惊。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藏书阁，走到了他们身边。
　　“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钟绍徵站起身，同不速之客相对而立，而钱慎之则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一般连连退出好几步，靠着一处书架，面色惊恐，喘息不停。
　　“抱歉打扰二位了，”君明夜放下帽子，略略理了理头发，轻咳了两声才道，“只是身有要事，事急从权，还望二位莫怪。”
　　“你是……君明夜……”钟绍徵看清了他的脸，“你居然到这里来，是……”
　　钟绍徵原本的气势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几乎是立刻的反应，他转身越过矮矮的小几，朝着钱慎之的方向奔出，一把拉住钱慎之的手，就要往书架后面跑。
　　“何必呢。”君明夜看着他们跑开的身影，也不着急，提着手中的琉璃宫灯缓步跟上，“就算是逃，你们又能逃到哪里？”
　　“钟兄，我……”钱慎之还要说话，却被钟绍徵伸手捂住了嘴，一脸困惑地跟着钟绍徵蹲在一处阴影里。
　　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钟绍徵比了个“嘘”的动作，拉着钱慎之一起猫着腰朝后面的书柜处走去。
　　两人行出数步，转过一个转角，刚要松口气。
　　精巧华丽的琉璃宫灯于二人面前散着幽微暗淡的光，明灭不定。
　　“你……”钟绍徵撑着身后的书架，缓缓站起身，“你都知道了？”
　　“毕竟也是陛下亲封的国师，如果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岂不是枉得虚名。”君明夜好整以暇，“倒是你，胆大包天不说，甚至还把旁人卷了进来。我原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也是不行了。”
　　“那只是意外。”钟绍徵自然清楚他说的是李曦，“我也没想到魏王居然会遇上。”
　　钱慎之站在他们二人身边，似懂非懂。
　　“但是他已经遇上了。”君明夜的语气森冷，“所以我也不能视而不见。”
　　“你……”
　　钟绍徵还想争辩，君明夜的声音却已经响起。
　　“钱慎之……你并不叫钱慎之，你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君明夜走到“钱慎之”的面前，看着后者手中紧紧握着那半卷书简的样子，不带感情地说道：“你……”
　　“我来说吧。”钟绍徵忽然道。
　　两人一同看向他。
　　同刚才紧张不安的人完全不同，此时的钟绍徵脸上一片灰败之色，就像是完全丧失了生机一般，僵硬而冷淡。
　　“你不是钱谨钱慎之，那是我告诉你的，”钟绍徵道，“你本是这半卷书中残留的一抹意识幽魂，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书灵。”
　　“你……你说什么……”“钱慎之”猛地睁大了双眼，“那我究竟是……究竟是谁？”
　　“你是书灵，并没有名字，”钟绍徵道，“但如果是原主的话，我妄加猜测一番，大概就是……”
　　“向秀，向子期。”
　　听到了这个名字，君明夜的脸上依旧没有变化，而书灵却是如遭雷击，动弹不得。
　　向秀，向子期，“竹林七贤”之一，曾注《庄子》，时人赞为“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只是尚有《秋水》，《至乐》两篇尚未完成便即辞世，而后其注为郭象所盗。
　　不必君明夜再问，钟绍徵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仔细算来，我家先祖钟会同向秀也算是有点交情，”钟绍徵苦笑一声道，“向秀好友嵇康便是死于先祖之策，也算是世人皆知之事。”
　　君明夜点点头。
　　“我幼时在家读书，见到了这半卷残篇，细读来只觉得文辞优美理义精深，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钟绍徵看向书灵手中握着的那半卷书简，点点头，“便是那个了。”
　　“起初我试图自己续注，然而无论怎样，都无法比得了原作的万一，”钟绍徵道，“此后我便将书从父亲那要了来，日日夜夜携带于身上，只求有朝一日能略有所得。”
　　“你是什么时候召出了书灵？”君明夜问道。
　　“三年前。”钟绍徵道。
　　“三年？”书灵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我明明今晚才第一次与你见面。”
　　“因为你不记得。”钟绍徵淡淡道，“起初我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完整的向秀注《庄子》，然而你是个不完整的书灵，每过十五天，便会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所以……”
　　“这篇注从来没有完成，因为只有十五天。”钟绍徵道，“而且这里是大明宫中，你并不能每日出现，即使出现，也有傍晚至门禁的两个时辰。”
　　“竟然是这样。”书灵喃喃自语。
　　“说完了？”君明夜看着陷入沉默的两人，“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我求你。”钟绍徵突然扑通一声在君明夜面前跪下，原本的淡定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近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会带他走，我会带他远远地离开，求你，求你不要……”
　　君明夜摇摇头，“太晚了。”
　　“不会有多久了。”钟绍徵摇着头道，“很快了，最多三个月……我没有骗你，你是清楚的……很快了，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君明夜轻轻扳开钟绍徵握住他衣摆的手，“值得吗？”
　　“说什么值不值得，”钟绍徵苦笑，整个人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样靠上了身后的书架，“他是一抹留恋，我又何尝不是一缕执念……从我七岁见到这卷残卷时起，到现在三十年，还谈什么值不值得？”
　　“即使他不过是一个书灵，即使每过十五天他便会把你忘记，即使你……”
　　“对。”钟绍徵肯定道，“即使是你说的这一切。”
　　君明夜看着他，钟绍徵同他对视。
　　过了半晌，君明夜才道，“太晚了。”
　　未等钟绍徵回答，君明夜袍袖一拂，钟绍徵便晕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书灵倒是镇定自若，看着君明夜走过来，竟是轻轻一笑，将书简掷到了一旁钟绍徵的怀中。
　　“上路吧。”
　　君明夜手中的琉璃宫灯突然快速地旋转起来，而随着它的转动，灯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盛。自内而外，自上而下，宫灯被处处点亮，从君明夜手中飘出，悬在了半空中。
　　书灵这才看清，原来这琉璃灯共分九面，合在一起，宫灯上竟是雕琢了八十一朵荷花。
　　每一朵荷花的花心都被点亮，闪着荧荧的光。
　　“引魂灯，引迷途之魂，重归地府，再入轮回。”
　　书灵淡淡一笑。
　　引魂灯的光还在向外扩散，书灵被灯光接触到的身体也像是消融了一般一点点消失，直至整个人被引魂灯完全吞噬。
　　引魂灯的灯光尽数消失，重新飘回了君明夜的手中，看起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盏宫灯。
　　“看够了？”君明夜道，“看够了就下来。”
　　“你早发现了啊。”
　　空中软鞭微微一荡，李曦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看也看够了，帮我把这个人处理了吧。”君明夜指了指地上还在昏睡着的钟绍徵。
　　“可以是可以，只是本王有点好奇，”李曦装模作样地走到了君明夜旁边，“那个书灵消失前说了些什么吧，我刚才看到了。”
　　“有吗？”君明夜道，“你看错了吧。”
　　“本王绝对不会看错。”李曦道。
　　君明夜摇摇头，不去管身后还等着回答的李曦，转身提着宫灯便走。
　　“国师，国师……”李曦在后面气的直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