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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烛帐镜台晕红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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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笙拥着锦衾,玉指颤颤巍巍,轻抚小凤肩上那两道浅痕,流下了自出冰棺后的第一滴热泪,其后盈盈不断。
小凤早就醒了,不过继续装睡,一是怕芳笙有些脸嫩,却也更想知道,昨夜之事后,她有何反响。本以为那手在作怪,哪知其后她竟哭了起来,又听她不住怨道:“他为何要这样心狠……”
小凤拾起枕边霜枫,忙为她拭泪,却连连喜道:“太好了阿萝,你总算哭出来了,你哭出来,我也就能放心了!”
芳笙不敢再看她,只哀痛道:“我恨不能代你,受天蚕丝穿髓之痛!”寒症发作之苦,也比不上芳笙,此时心痛之万一。
小凤最是明白她的心,连连点头,却执起她的玉臂,在那红砂散尽的朱梅上轻轻一吻,不意再提扫兴的往事,只调笑道:“你非不信那书上所言,如今可见有效,你要怎么谢我呢?”
芳笙雪白双颊,史无前例,袭上了红晕。
小凤见她果是好多了,又逗她道:“你欠我的,就慢慢还罢。”
她想起了太多前事,极为正经回道:“是,恐永生永世,都偿还不尽。”
小凤绛唇在她雪颊上亲了又亲:“呆子,你又认真了,你岂会不知,如今之事,我早已盘算许久了。”
见她面上羞红,小凤抚着她光滑纤臂,指尖在那朱梅上描来摹去,笑问道:“似水若丝?”明为问字,实为赞赏。
她瞥了臂上一眼,明白小凤言中之意,摇首淡笑道:“有时这字,我竟也会写错记错呢。”说着,又低头,寻到了小凤铺在她身下的雪绫诃子,上面的素梅早已染上艳色,看来是穿不得了,她便摸出衣内解语花香袋,取出了那份载有文约的缃绮,正要叠在一起时,却被小凤接了过去,仔细一瞧,小凤这才发现,上面每句最后一字,连在一起读来,竟是一纸婚书,便笑道:“小滑头,你又一开始就算计我。”而趁着指尖香滑,便落在了芳笙那枚印记上,不由抿嘴而笑,又点头道:“这下谁也赖不得帐了。”
芳笙认真收好后,形如孩童道:“这两样物事,乃我一生凭证,以后要小心收管了。”
小凤嫣然莞尔,心里嗔着“小滑头”,又见芳笙靥生红晕,眼波流转,遂点头叹道:“我倒是明白,那些男人所想了。”随即搂她在怀,贴在她耳畔软声腻语:“冷香浓处最风流,若能化在你身上,又有何不可呢!”竟还有意揉了揉纤掌,笑道:“手都酸了,可见为了救你,我可是尽心尽力了,你都不为我揉上一揉?”
小凤现今可算明白:阿萝这个小滑头拿巧言趣自己时,到底是个什么兴致了,自然是想一为再为,难以兴尽了。
芳笙已惯了小凤眼下的调笑,更一脸正经的凑到小凤秀颈间,嗅来嗅去,樱唇轻轻一沾,似是疑道:“我却还是没那两样福气,这尽心尽力,从何论起呢?”心内却已笑的不行。
小凤连忙双手并用,恨的将她腮抹了又抹,之后又不免思虑到:既有了起色,往后定能为她根治。便又细心问了一句:“不再多躺一会了?”
“佳节不待人啊。”芳笙背过了身去,暂且先将其他衣物穿上,而小凤一双纤手,却从她身后穿过,为她系好了衣带,又忍不住调侃道:“你什么模样,如今我没瞧过了。”
她回过头来,面色如常,如平素许誓时那般正经:“还有一种模样,以后定会教你见识的。”语中却满是娇嗔之意。
总算令小凤红晕丛生。
芳笙刚下榻,只觉双腿一软,未回过神时,已被小凤抱在了镜台前,为她梳着一头青丝。渐渐的,小凤将头倚在了她削肩上,双臂也搂上她,对镜中恩爱二人笑道:“阿萝,你这样真美,以后,你想着男装,便着男装,想着女装,我这里也为你备了好多,不必为了我,再顾忌太多,更不须在意绛雪那些糊涂话,至于外人有什么污言秽语,我也一向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你我二人情深意重,管他旁人认不认同,阿萝,你只要记着,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芳笙点头一笑,却见二人有一小束发丝缠在了一起,她柔柔看了小凤一眼,将之剪了下来,用红丝结束,也收在了那个香袋里,贴上胸口,笑道:“这是第三样物事了。”
小凤点了她鼻子一下,圆润平齐的指尖,带丝冷梅幽香,划到了她颔尖,而她从琉璃盒中,取出一副耳珰,以明月之珥,坠朱玉之珰,是卧床时巧琢而成,又笑问小凤道:“姐姐和二哥之物不该,这一对该如何呢?”
小凤眸中满是缱绻温柔,抱紧她道:“帮我戴上。”
对镜赏了片刻,小凤又抚着她发丝,满眼柔情:“专通丹青的手,可识画眉之乐?”
而芳笙掌中托的,正是那石黛盒:“既是为卿欢心,也早就有心思一试了。”
足见二人心意相通。
在她磨墨时,小凤将自己常用的那支金凤钗,插在了她蝉鬓旁,又取芳笙那支碧篁簪,在她眼前摇了摇,她便将手中先停了停,替小凤将玉簪簪于云鬟。
不知墨磨了几时,芳笙却忽而一问:“你真要他以命赎罪么?”
小凤抚上她脸颊,并不愿于此刻提及此事,只笃定道:“昨日红萼秉我说,那群废物已被绛雪带走了,是你有意为之罢。”
芳笙给山下掌柜的书信,其中一件,便是叫他散布消息,故意打草惊蛇,但只为梅绛雪一行人,只因她与凰儿二人,将有两日脱不开身,寒泉峰上的机关千奇百怪,不必挂虑,而冥岳其他地方,怕有人一时疏忽,与其千防万防,不如开门揖盗,可令来人随她意愿行事,至于那些掌门帮主身上,早有她的后计,救走了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见她颔首,小凤明白道:“你是要与他一较高下了。”
她只将头一扬,却声如软丝:“偏要。”心中倒叹息不已:以前是可有可无,如今是非要不可了。
小凤心中暗自发笑,忽而又有股未尽之意,恨不得二人时刻贴在一起,眼下她更要趁这佳节,遂了那番早就有过的念想。
兰汤沐浴后,只芳笙一人转过屏风,她内外皆已换好新衣,只见一领杏红色,绣有荔月雪的薄衫,宛似笼在她身上,更显她清影不胜衣的袅娜风流之态,霜枫被系于纤腰,她整个人又伏倚玉案上,托着腮,似在蹙眉不止,见小凤欢欣而来,她便一改愁容。
小凤拿来了黄竹素练,摆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坐在她身旁笑道:“飞龙恰送纸鸢,直上青云之端。”
她接过,略一思索,便削成竹架,弯好固定,之后她一手搂着小凤细腰,在绢上挥墨勾勒,乃是两个美人共赏牡丹,小凤便为之描边上色,又婉媚一笑,瞧着芳笙道:“你应下的,不会忘了罢。”
笔端抵在唇上,她答道:“端阳节诗尽有,牡丹更是立意千般,数不胜数,将这二者并举的,倒不太常见了,佳节是为人欣欢意畅,作诗也不必太新,气氛到了就好,既是题在纸鸢上,求两句吉言即可……”
小凤却故意一笑,轻戳她额头:“你是摆明了要偷懒了。”说着,执起笔,听她有什么吉言,好写在丝绢上。
其后,两人携手登至起云峰,一同将之放上天空,待只瞧见一个小黑点时,小凤念着那上面一句“遥芳最有清风知”,便将丝线一指断开,纸鸢便摇摇飞入了九霄之上,霎时远远不见,小凤满怀希望,巧笑嫣然:“这下你身上定会全好了。”
她又携着芳笙下山,遍赏美景,随行随止,走在一条竹径小路上,她见不远山谷中,有一株双苞合抱的佩兰,便指给芳笙道:“并蒂英,正如你我。”
端阳节除了浴兰和放纸鸢的习俗,亦有斗草之戏。那花结并蒂乃同时映于二人眼帘,二人又正是一眼瞧见,芳笙又瞥见小溪边,生着杜蘅之类种种香草,脱口玩笑道:“那束辟芷互生却相背,大小又不一,一曲一舒,倒像是手足芳了。”又连忙掩了口,却与小凤相视一笑。
小凤只当不见,她方才那一瞬忧色,更挽紧了她的手,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住语笑盈盈,终行至寻芳亭,案上早已布下了几品异果,和应节日的五黄,亦有一些精致小菜,小凤浴后先行一步,就是亲自为芳笙备下了这些。
她斟了一杯雄黄酒,先喝了一口,又喂芳笙道:“只这半杯。”又有意在芳笙眉心,以青瓷碟中雄黄,画了个王字,自己早已俯身笑个不停。
芳笙摇摇头,无奈笑道:“这是把我当孩子看了。”话音未落,她撷了一枝娇艳榴花,细细为小凤簪在了云鬓上。
摸着柔瓣,小凤眼中脉脉含情,取过芳笙腰间的霜枫,为她一点一点拭净秀额后,又在她天生微蹙的烟眉边,画上了一只小小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凝视半晌后,她心下做了决定。如今芳笙但凡有一丝不对,小凤皆能感知,是以格外体贴道:“阿萝,我见你心事重重,还是先去解决了罢,记得要早些回来,不然,就别想吃我亲手包的粽子了。”
芳笙心内感激,她确有一事,非在今日亲往不可,点头一笑后,便不再多言,转身要走时,却又被小凤叫住了:“你先慢些去。”只见她从袖口取出五色丝线,在芳笙玉质纤腕上,缠了一层又一层,这才肯打了个同心结,笑道:“有它在,就如我在你身旁一般,你可要早早归家。”
她亲了亲小凤芙蓉面颊,方出亭子不久,又有所感应,回头一瞧,只见小凤凭阑,妩媚而笑,当真丽姿瑰质,玉掌正扶着雕栏,另一手伸出葳蕤春笋,指着自己道:“若你又食言,正好旧帐新账一并算,我就……”虽戛然而止,但眼中灿烂笑意,令之不言而喻,隐意无穷。
梅绛雪那只小鸽子,可是帮了芳笙大忙,她的杜若生,也只对人有效,这便及时更替了,那快要散尽的幽萝香。
云岭山上,虽霭遮雾绕,实也困不住芳笙,可她每当向前一步,心上就突突作痛不止,才叹了一句“偏偏在这个时候”,竟再也不能行动半分,她只好捂着胸口,倚在树边,纤指紧攥着枝干,缓缓坐了下去,脑海中,又不断充斥着,新忆起的陈年旧事:“若真有那日,我想去昆仑之巅,伴风雪而逝,最好用一副冰棺,将自己葬在那里,清白而来,清白而去……身上担子从今就重了,孝敬高......照顾好师......”
梦中所有不通之处,皆已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由不得她信与不信,此时她已万分心痛,寸步难移。
空旷的庭院内,罗玄坐在正中,伴着扶风海棠,静静放着纸鸢,忽而一阵强风,竟将它扯断了线,若游絮一般,飘出了墙外。
乖乖侍立一旁的梅绛雪,见此,忙出声道:“爹,我去找,一定会把它找回来的。”
两日沃雨,唤醒了融融夏意,芳笙已若无事一般,轻身坐在越椒树上,整个人掩在淡黄柔瓣之间,若隐若现,正用缃丝放着,一只方才覆在她身上的风筝,神态一如少女,举止更是一团孩气。
梅绛雪随着断线而来,止步于树荫之外,忍下怒气后,抬起头,冷静问道:“你来做什么?”
芳笙的纤手,随风缓缓送着缃丝,皓腕上彩线明艳飘浮,她淡笑道:“佳节难得,替她来看看你。”
梅绛雪心中戒备起来,先耐着性子,与她周旋道:“不敢劳烦大驾,既然来了,就请你回去后,代我劝她一番,你告诉她,杀人再多,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屈从于她,干戈只会无休无止,你劝她收手罢,若她迷途知返,解散冥岳一派,到时你若肯离开她身边,我便会回去,孝敬她一辈子。”
芳笙恍若未闻,指间一收一纵,嬉戏不停,又似讽诫道:“你竟没听过,正道人士间,流传甚广的‘除恶务尽’?若非如此,岳母又怎会含恨九泉?冥岳与三帮四派之间,本就你死我活,你想让她及时身退,虽是为她考虑了,但未免太过天真,远的不说,若那位方少侠要如何,你能劝止住么?”
她急道:“有我在,兆南他不会……”
芳笙面上一冷,一改方才柔缓:“凡事既难以达之,就不要轻易许诺。”又似无奈道:“你并非单纯无知,只是想她依你的意愿行事,真与你那好爹爹秉性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此,她霎时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爹!若都如你所想一般,天下早就大乱了,你到底是有多冷血无情,才能将他人生死看的如此之淡!”
对她几番冲撞,芳笙毫不在意,只诚心一叹:“上天既造就她那样的人,绝不会令她寂寂无名。”又停下手中,难得向下瞥了一眼,淡淡讽道:“而罗大姑娘为人,只会处处委曲求全,万般作践自己,也难得他人一点真心,你真连她半分骨气都没有!”
梅绛雪狠狠攥着粉拳,将牙咬了又咬,这话无疑刺痛了她,却不服气道:“你不也只会围着她转么!若她一直以来,都是在耍弄你,到时你也只会寻死觅活罢!”
芳笙摇头笑道:“你一直错看她了,更也小瞧我了,我看重的人,最是至情至性,况我从不认低自己,正因是我,她便绝不会委我以虚情,若连这都不知,岂不白长了这些年岁。亦正因她心中有我,依我俩之间的关系,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分属应当,倘或当初我未能令她倾心于我,那我早已悠然离去了,天下之大,皆为我立足之地,千纠百缠只会让自己轻贱,还惹人生厌,我从不自讨无趣,更不会委屈自己。”
梅绛雪虽是恼怒,但亦察觉到了古怪,罗芳笙同以往比,倒不是换了个人,但竟是多了一些脾性……
缃丝牢牢被芳笙控于了掌中:“以往为了她,我对你可以处处相让,只望你能待她好些,哪怕装模作样,也是你这女儿该做之事,倒算我一厢情愿了,她对你千好万好,也根本不及你那好父亲,对你说半句冷语,可见你这种人,怨不得别人无情待你。”心中却又极力劝自己道:我若教训你,一时出手重了些,不意伤到你,被她知道心疼了,是我吃亏,若她因此而气我,还是我吃亏,凭什么为了你,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情分。
梅绛雪无暇再多想,只对这些话充耳不闻,更指责道:“是她不肯要自己女儿的!”又拧眉盯着树上,眸中似要迸出两道利电:“况有你在她身边一日,我绝不会再入冥岳半步!”
芳笙划过丝上锦簇,淡然一笑,亦不再忍让顾及什么:“你看不惯我也无妨,你既不想回冥岳,还发下了这种誓愿,但愿你能立的住罢,以往我对你也算和气,念着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对你也可称上一句尽心尽力,无论你认与不认,如今我既来了,乃是作为长辈来训诫你!”
梅绛雪霎时横眉冷目,万分不屑道:“长辈?你也好意思称长辈,你与聂小凤违背伦常的事,别叫人替你们羞愧了!”
芳笙此时已将风筝收回,闻言她紧紧攥着丝线,霎时凛若冰雪:“才几日不见,连师父都不叫了,还同方兆南一样,直呼起了你母亲名讳,你真是越发出息了,你的好爹爹,就是这样教你的!”她莹白指尖仍残余寒气,早已聚散多回,此刻竟盈满无数。
梅绛雪又一次冷笑不止道:“我虽出身冥岳,却懂得礼义廉耻,我爹何等英雄豪杰,竟被你这种不识伦常的人言语侮辱!”
“绛雪,不可出言无状!”仅一句话,暂止了一场干戈。
罗玄拒不让女儿相助,自己停下了轮椅,抬头看了看,不禁摇头皱眉,忽而又似试探一般,温和笑道:“风筝若是喜欢,收下便是,爬那么高做什么,倒不像是识礼知节之人了,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更头也不回,对身后的绛雪威喝道:“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
她不敢与父亲争执,但走的远些,便又偷偷折返了,她深恐罗芳笙,又盘算了什么阴谋诡计。
芳笙瞧了一眼掌中,玉蝶轻绕红香,流连不止,她记得家中曾有过一株海棠,竟在风雪中一昔而开,自己便夭逝了,那是她最亲的人,在她出生时,为她种下的……可惜这画中海棠空剩风姿,再无往昔之魂,她心下一横,将缃丝一断,无可凭依的风筝,唯有随残丝,将在一阵强风中,若乱絮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