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 ...
-
不知为何，我时常会回想起十三年前的圣诞节。
其实那年的圣诞节与以往及之后的每年并无可供再三回味的差异，无非是堆砌起来的圣诞树、霓彩灯、红色的丝绒睡帽、手织围巾、韦恩集团如期而至的毛绒玩具和掺铜封面的画册。凛冬裹挟着支离的雪花，炉火无法荫庇之处照旧被茫茫的惨白悉数吞没。我们围着平日里吃饭的长桌坐下，交换贺卡与礼物、例行祷告、朝圣父抛去永无回馈的心愿与祝福。
每到节日临近时，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便会偷偷用平时积攒的糖果贿赂我，作为交换，我会帮他们在贺卡的落款处画一块插了蜡烛的裱花蛋糕、弯下腰亲吻湖面的小鹿或是戴着帽子的长鼻子雪人。
我十分喜欢、甚至是一直不自觉地享受着他们欣喜的模样。那时我便已经意识到，画不仅仅是用来赠予和牟利的标的物，也是取悦的途径及象征。
我那卑微的虚荣心因孩童玻璃纸包裹着的碳水化合物膨胀成先于年龄一步成熟的雏果，而在它爆裂成核与肉之前，我也迎来了最美好的圣诞恩典——
「阿希利娅，你想和凯尔一起学画画吗？」
*
“这只长耳朵的愚蠢生物是什么？”
数分钟前奥姆那句无厘头的命令于我而言反倒成了至高的恩赐，尽管芒刺在背的感觉也不大好受，但至少我终于逮到了不用与他继续直视下去的正当理由。
我迅速从他阴冷的目光下挣开，并火急火燎地强迫自己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重复的弯腰和拾起之上。
然而此刻，我好不容易摞起来的画纸正被他一张接着一张地翻折到最底层。前一张还尚未熟悉天日，便被毫不留情地碾至背阴。
从头到尾，奥姆都皱着眉头，那份溢于言表的嗤之以鼻就好像他不是在看几幅陆地人的画作，而是一筐即将被添进餐盘的棘躄鱼。
我看向那些画，注视他覆了一层金属的指节将纸张摩挲出窸窣的声响，也注视着他有着如阳光浸润过的麦芒和蜂蜜般温暖颜色的金发。
毋须承认的是，如果我革除掉些许对奥姆的偏见，那么他的确算是个英俊的男人。
虽然我害怕与他对视，却被本能驱使着想更多地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符合人类对海洋一切关于美好、梦境、湛蓝、纯净幻想的眼瞳似乎是暴殄天物地嵌在这个混蛋的眼眶中，像胡蜂的刺、也像浆鱼衍生出毒腺的背鳍。
“那是我朋友养的一只金毛犬，”我沉默了几秒，还是决定如实供述某个可能再次令奥姆神经质发作的事实，“它叫亚瑟。”
“...倒是有个与它相称的名字，”奥姆似乎突然间心情大好，他将这张纸也翻了过去，顺带着还以不加任何掩饰的刻意把汪汪亚瑟的脸抹成了一团石墨糊糊花，“这又是什么？”
“这是雪人，我亲爱的奥姆陛下。”
我拼尽全力把涌到嘴边的操/你妈给吞了回去。
“雪（snow）听起来的确像是个陆地名字。另外，这只生物长得可..”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猜测他是在试图搜寻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真简陋。”
“不不不，你误会了，雪人不是生物。雪算是一种自然现象——和雨有点像，但也相差甚远，”我竖起手指试图比划出印象里雪从仰起的视线尽头纷扬飘落时的轨迹，假装是在扮演一个拙劣却又故作斯文的乐队指挥，“我猜你知道风，因为风会把海水推往不同的方向、也会掀起巨浪；你肯定也知道雨，暴雨和闪电总是如影随形，它们摧毁桅杆、撕裂帆布，把靠海营生的人吞入囊腹；但是雪不一样——”
“不一样？”我从奥姆的发问里听到了几分仿佛错觉催化出的期待，这让我如临大敌。
“雪就是凝结成冰的水，它和雨都来自于海洋，”紧张令我大脑空白、几近词穷，只能尽可能地搜刮合适的词汇，“白色的，像羽毛一样——不，应该说像鱼鳞，很轻，落在手心里很快就会融化。但它们往往来势凶猛，很快每一处空地和枝桠就都只能瞧见它们的踪迹——大部分地上的会被铲到车里运走，幸存下来的那些则会被我们堆成雪人。”
“雪既然是冰，那么太阳一出来它就会变成水。据我所知陆地人并没有能把水转化成固体的能力，”奥姆嘲讽道，“你们总是在做些愚蠢的事情。”
“但是我们会记录，我们会留下照片、图画、影像和文字——还有美好的回忆。”
“看来陆地人不止愚蠢、粗俗，还格外地无聊和假惺惺。”
我算是发现了，这位自恃甚高的亚特兰蒂斯国王根本就没法正常交流。我甚至怀疑哪怕我只是说出一句“早上好”，他也能从字里行间中提炼出一百条陆地蝼蚁具有低贱本质的理由。
“请教一下，为什么您对陆地人如此厌恶——以至于几乎每句话都要用一次idiot这个可能污染掉您高贵声带的垃圾词汇呢？”
终于扔出了我一直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疑问后，我顺便还向奥姆附赠了一个充满敬意的白眼。
“阿希利娅，我可怜又天真的小姑娘，难道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同类有多么可笑吗？”
在奥姆念出我名字的那刻，我身体一怔——
“地面种龟缩在不到地球表面积百分之三十的陆地上，却自认为征服了全世界；只因为略高于海平面，就以为自己已经堂而皇之地将海洋踩在脚下；你们人类把垃圾、毒气、污水、废物一股脑地扔进我们的海洋、捕杀我们的子民，到头来你还在我面前宣扬你们创造的美丽的东西，”奥姆以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并且放慢了语速，以便于接下来的那句话能清晰且残忍地贯穿我的耳膜，“那根本不值一提，女孩。你之所以会认为陆地美丽，是因为你从未见识过亚特兰蒂斯的旖旎。”
“显摆，”我扭头避开他的目光，但气焰却熄了不少，“我又不是自愿呆在这个只能对着墙发呆的处刑室里的..”
奥姆所说的没错——我无法否认这点。人类在天空与海洋的夹缝中生存、占据着最中庸的位置，却懒于探索如何维系僵持遑论平衡。
早在能够触碰到积云与礁石之前，他们就已经先一步学会了去探索如何将它们毁灭。
“你是在请求我吗？”
“不好意思，您是不是又自行曲解了我的话？我可没有觉得我有向您提出任何请求的意思表示——”
“我接受了。”
不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好好听人说话。
“早在大陷落以前，七海之国也曾饱受战争的困扰。因此时至今日，尽管海沟国已经退化、沙漠国沦落至逃亡的境地，泽贝尔渔夫国咸水国也都与亚特兰蒂斯维持着互不干涉互不侵犯的约定，我们仍然认为维持数量庞大的常备军/队是必要的自卫途径，”奥姆将手在机械门上短暂地贴了几秒，后者也随即开启，“亚特兰蒂斯人尊重创新，也敬畏传统，我们可以革新技术，但不能抛弃禀赋和天性...你还在那里愣着干什么——等我给你发邀请函吗？”
【你还记得在这位鱼先生进来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吗？】我稚嫩的陆地心脏被这番炽热的邀请灼得滚烫（物理意义上），几乎下一秒就能直接切片撒盐端上餐桌。
【好像是睡觉。】绿灯戒有问必答，对比起奥姆来愈发显得温暖又贴心。
【亚特兰蒂斯的国王都这么闲的吗？】
【你看他发际线那么高，肯定经常熬夜。大晚上的不睡觉不处理政事跑来给陆地人当导游，八成没有性/生活。你想想，你失眠了会和屎壳郎一起滚粪球吗？】绿灯戒迅速打了个比方。
【虽然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宝贝儿。挺过今晚，你就是美利坚第一外交家，富兰克林和梅特涅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根脚趾头。】
【噢，那我可真棒棒。】
我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拼命拉扯裙角、试图抚平那些因为维持了过久在地板上睡觉和工作的姿势而平添出来的褶皱。然而最终我还是咬了咬牙，追上了奥姆的步伐。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