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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L】 ...

  •   认识到奥姆或许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导致脑回路分崩离析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边同绿灯戒在心底就着入门级古典音乐大师歌单为他大肆默哀,一边努力地将自己的态度调整得更温缓和蔼些。以至于当我意识到他可能会因为光线和距离的原因看不清他所期待看见的白蜡树时,我甚至主动提出了他可以坐得离我更近一点。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的平安夜,不论是平日里和我交好的、还是那些孤僻得不愿意同任何人说话的孩子,都悉数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问着些稚嫩的问题——阿希利娅,你在画什么?阿希利娅,你似乎很喜欢画这些花,你以前住在花园里吗?阿希利娅,我想要一朵玫瑰,给我画一朵玫瑰好吗?阿希利娅,如果雷纳夫人领养了你,以后圣诞节你还会给我们寄你画的贺卡吗?
      阿希利娅,阿希利娅——那些嘈杂的请求交杂在一起,我的大脑一片懵沌,除了我的名字以外再也无法辨清任何人的话语。它们彼此碰撞着,像是被风扬起的砂砾与胚芽正冲溅着一条年久失修的道路。有什么东西正从泥泞中呼之欲出——那是奥姆的声音。

      “阿希利娅,和我再随便聊些什么吧,”他漠然注视着那幅画上的白蜡树,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陆地上其他你喜欢的东西,书、生物、艺术品、建筑,或是关于你的故事——随便和我说什么都行。”

      【哇哦,神志不清还有这种症状的吗?】我像蘸取焊锡一般从框格里又挑出了一小撮深色的颜料化开在纸上,同时向知识嗷嗷丰富的绿灯戒继续发问,【告诉我,绿色医生(Doctor Green),给患者讲故事对恢复正常有帮助吗?】

      【有,肯定有,】绿灯戒用它贼拉炫酷的嗓音悄无声息地给我注射了一针定心剂,【观看迪斯尼公主系列电影以前还是治疗科塔尔综合征的必备项目。】

      【你怎么这么清楚?】我表示怀疑。

      【因为我曾经挑选过一位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做持有者,你猜猜我陪他和患者一共看了多少遍美女与野兽?——四十六遍,】绿灯戒沉痛地倾诉着它不堪回首的往事,【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Beauty and the Beast倒着唱一遍给你听..】

      【停,我信了,别开腔,自己人】我按捺住绿灯戒跃跃欲试的兴致,顺带着转移了话题,【我该和他讲些什么?我最喜欢的书是《战争与和平》,我最喜欢的艺术品是联合国总部花园里的“打结的手.枪”?我最喜欢的动物是鸽子,因为它们象征着止戈铸甲?】

      【呃..你可以委婉一点,阿希利娅,虽然我知道你也不想看到战争,但是我更不想和你一起上断头台,】绿灯戒循循善诱,【相信我,年轻人,当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质疑你的谈话对象准没问题。】

      “如果你让我拾起画笔的是因为想知道白蜡树的样子,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了,”我立刻活学活用,“现在前一个理由已经过时,你得告诉我这个请求又是为了什么。”

      【喔,阿希利娅,我的天使,我的缪斯,我的小机灵鬼,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绿灯戒照例开始满口彩虹,【我觉得你回陆地后就可以考虑出一本书,书名我都帮你想好了,就叫《如何与超级恶棍谈笑风生》或者《论海洋领主与苟的艺术》。】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亚特兰蒂斯的国王,你也见过了我的哥哥亚瑟和我曾经的未婚妻湄拉,以及我最信任的谋臣维科,你还从我这儿知道了亚特兰蒂斯的体制与律法,”奥姆有条不紊地回应着我的疑问,“但我对你知之甚少,除了你的名字、你擅长绘画、你的朋友有一条和我那个野种哥哥同名的狗,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希利娅..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奥姆·马略斯,”我头一次的直呼其名终于使他淡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摇,而那则让我品尝到了胜利的意味,“有多少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少亚特兰蒂斯人不知道你是他们的国王?有多少人没有见证你和亚瑟的决斗?有多少人从未听说过湄拉和维科的存在?——奥姆,除去那些少得可怜的个例外,你从剩余的所有人那都要求到了这份公平吗?”

      “不,你不明白,阿希利娅——你和他们不一样。”

      “那就告诉我我们哪里不一样,不一样到值得我与他们被区别对待?值得独我一人对你敞开胸怀?”我愈战愈勇,伴随着绿灯戒在我心底疯狂吹响的呜呜祖拉,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掌握了这次对话的主动权了。

      “他们是我的臣民,他们拥戴我、尊敬我,于是我返还给他们一个繁荣的亚特兰蒂斯,他们知道我和那些与我相关的人,是因为知悉亚特兰蒂斯的统治阶层是他们的权利,也是我们必须履行的义务,但是这不适用于你,阿希利娅。”

      “因为我不是亚特兰蒂斯人?”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盛气凌人。

      “有这个原因,但它只占很小一部分。”

      我们对视着。我敢肯定自己此刻已经往视线里倾注了我所能奉献出的全部演技,好让它能够伪装出那么一丝高傲、鄙夷、以及漫不经心,但我却弄不清奥姆的眼神有什么含义。我知道喜形于色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是一种忌讳,同理适用奥姆,他看向我时永远都不乏威严与愤怒,即使当我们能够短暂地交流些不那么容易引起纠纷的话题时,他也总会刻意地塑造处一种他高人一等的气场,就像每当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但我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它毫无掩饰、难以洞悉,这眼神让我感到了陌生与恐惧,却也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错觉——似乎我们之间的某种距离被强行拉近了。

      “因为在我吞没陆地后,你便可以从陆地的遗址上继承走它们,你喜欢花,那么从今往后所有的花都只为你一人而绽放;你若是喜欢哪些生物,它们从此便只会陪伴在你一人的身边;还有那些堡垒、教堂、钟楼..你们的神灵从此只会听得见你的祈祷,时间只为你而流淌,一切艺术的美只需由你一人感知——亚特兰蒂斯人不需要太阳,因此太阳也只会为你而升起..”

      我怔住了。原本我想脱口而出的话是“你是不是疯了”,但我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如我和绿灯戒猜测得那般失去理智,相反,他正常得有些可怖。他空头许诺了我灾难和我无法承受的恩惠,就像是我们在陆地上彼此赠送节日贺卡一般简单轻松。我想不出他说这些的理由,不论他是打算将我留作陆地唯一的幸存者,还是作为我曾与他交谈甚欢过那么一次的奖励,这似乎都太过奢侈和隆重了一些。

      “就算你是在开玩笑,这也太夸张了,奥姆,”我小心翼翼地谄笑着,试图打消他那份让人害怕的认真劲,“你说得就好像要和我做什么交易一样,我可不觉得我能付出什么足够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到这种荣幸——”

      “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的东西只有一样,阿希利娅,”他缓慢、却也以不置可否的语气说出了接下来的那句话,“我可以给你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我只需要你..接受我的爱意。”

      尽管和我关系亲密的朋友都说我对感情这门子事儿十分迟钝,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曾对凯尔抱有过僭越兄妹感情的幻想,也在中学时暗恋过高大英俊的橄榄球队队长,甚至还尝试着接受过一次大学同学的约会邀请。但若要说货真价实的恋爱经历——实不相瞒,迄今为止我还是条铁骨铮铮了十九年的单身狗。

      因此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我直接蒙圈了。

      【这咋整啊?】我撇回脑袋,懵懵逼逼地向目前唯一的互动观众发起了场外求助,【你有过那么多任持有者,在世界上游走了这么多年,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小场面了吧..有啥指导意见吗?】

      【阿希利娅,你要明白,我能替你排忧解闷,也愿与你同甘共苦,可唯独感情的事情我不能替你做主,】出乎意料地,绿灯戒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玩笑打趣,【你得自己直面自己的内心,同样地,你也得自己做出抉择。你只需要考虑两点问题,你爱奥姆吗?你愿意接受奥姆的爱意吗?告诉他答案就好。】

      绿灯戒的质问令我神情恍惚,我甚至开始质疑坐在我身侧的男人以及现在这尴尬的境地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说不定我仍然正因药剂的副作用沉睡着,这狎昵的状况不过是我大脑出于恶趣味自产自销地一个梦境。然而在我暗掐的一下虎口后,疼痛却绝望地告知我这一切并非是由我钟爱胡思乱想的神经构筑出来的。我确实坐在处刑室的地板上,膝盖搁着颜料和画纸,而奥姆就坐在我的身边,他离我很近,他在等我的回复。处刑室里一片死寂,唯一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便只剩我疯狂跳窜的心脏和他不时落在我颈侧轻柔的鼻息。

      不..我想我并不爱他;我一口回拒掉那些正蓄势待发的妄想;我宁愿去拿些别的事物搪塞脑子,哪怕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条居无定所的大马哈鱼,他们都比奥姆更值得让我去爱。这个混蛋革去了我的自由,又曾以那样居高临下的恶劣态度去对待过我,即便我并未遭受过打骂或折辱,可我们之间不友好的时间远远超过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的。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去爱他呢?我憎恨他才是理所当然的。

      可真的是这样吗?

      这番忖度使我几近崩溃。每当我自信满满地以为又能找出一个我不爱他的理由时,它却总把我往避之不及的对立面推去。它们诅咒着我,欺骗着我,像是蛇引诱夏娃摘下恶果般牵引着我去触碰某个被层层隐瞒在自以为是与得过且过的土壤下、汲取着我的原罪与业果葳蕤的答案。

      我明明是可以很轻易地说出拒绝的话的,“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词语,只需要舌尖轻抵舌根、然后迅速后缩,我们就再也不必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可我的舌头被冻住了,它像是与涂了腻油的嘴唇一同遭到了耶和华的剪除,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言辞。

      可笑之至,十分钟前奥姆还说我“不会放弃任何能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机会”,但现在我却像只被拔净了毛、又熄掉了火的野鸭,除了拼命挣扎被扼住的脚蹼,竟是连对沉默都毫无招架之力了。

      是的,我憎恨他的傲慢,可我又时常在祈盼着与他说更多的话;我仇视他的偏见,可我又卑微地渴求着与他的相处。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他不是亚特兰蒂斯人,倘若我们之间没有这条不可逾越的沟壑,倘若他没有那么地讨厌人类,倘若他和我一样生活在陆地上,那么我便能欣喜地承认我是爱着他的。

      许多个夜晚我都在做些类似的梦,奥姆不再是亚特兰蒂斯的国王,他只是一名其他学院的老师、一位我在咖啡店偶然结识的过客、一个同样需要遵守交通秩序、也得排着队掏咖啡小费的人类。我们会聊皮兰德娄、哈耶克、《真爱如血》和超市打折活动,他送我马蹄莲和满天星的花束、也会对我说些俏皮的情话。我们一起在梦里规划过婚姻、宠物和未来,我以为他会就这样成为一个称职的丈夫,而我也会随之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我们会经历世俗的见证与法律的考验,最终也将如皮埃尔与赛维莉娜一样彼此相依。

      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从梦里醒来,躺在处刑室的角落,并花上漫长的时间谴责自己居然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梦。可当我闭上眼睛时他的脸依然会浮现在黑暗的视野里,那些白天可能被我忽略的细节一一地放慢延展开来,他蔚蓝的眼睛、他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他话尾的若有似无的颤音。我的脸颊发烫,似乎在这间狭小的处刑室里的每个角落都有眼睛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就好像诗里说的那样——光明没有舌头,但到处是目光;爱情无视瓜暗,它窥探到了我的畏惧、卑微和希望;它趁虚而入,并将我紧拥在它的怀抱之中。

      于是我终于能够回答出第一个问题。是的,我想过无数种途径来解释我对他这抱有的这诡异的情愫,我曾把它归功于孤独、也给无聊乃至斯德哥尔摩扣上过帽子。我以为这只是小打小闹的病症,它来势汹汹,却也很快会如潮汐般褪回月亮的影子下去。

      但是直到这一刻,我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告诉自己,是的,我爱他,这奇妙的感情既非信徒与僧侣的惺惺相惜,也不是骗徒对酒鬼的同病相怜..我爱他,就像世间任何一个溺入爱河的女人。

      可即便我能够给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第二个问题也得迫使我回归理智了。我还不能确定他所说的爱意是否出自真心,他这莫名其妙的表白剖开后是否依旧能见到与他相配的叵测居心,还有其他的事情——后顾之忧霎时间掩盖住了所有先前琐碎、美好、却也被衬得微不足道的东西,它们使我冷静了下来。

      “那么湄拉呢?”我向他抛去了第一个疑问,“湄拉曾是你的未婚妻,而她离开你不过两日的时间,你就能到我这里来说出这样的话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只是迫切地需要找个对象来为压制自己的愤怒提供借口,或是要做出一种‘湄拉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的假象的话,找其他的贵族小姐会比我更合适一些,奥姆陛下。”

      “如果我要说我并没有爱过湄拉呢?”

      我侧过脑袋,以一脸“你他妈是在逗我吗死渣男”的扭曲表情望向他。

      “我与湄拉的婚约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定下,我尊重她和这段婚姻,是出于作为国王的职责,也是因为我不想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奥姆继续向我解释道,“我母亲抛下了人民为她投票选出的婚约者,她在陆地上和一个人类结合,并生下了亚瑟,而我的父亲在知道真相后,将她献祭给了海沟族的野兽..这就是我为何如此憎恨亚瑟和他的那一半陆地血统..以及对婚姻的不忠者。”

      【真惨,绿帽还是祖传的。】绿灯戒依旧一针见血。

      “但是湄拉已经不在了,即便她还活着,也没有资格再以泽贝尔公主和我的未婚妻的身份重回亚特兰蒂斯皇室,”幸好奥姆听不见绿灯戒的碎碎念,不然或许下一秒给它陪葬的就是我的中指,“你不必担心这一点,阿希利娅,一旦我选定了伴侣,我便会对她忠诚不渝...而你值得这些。”

      不不不我完全没有担心这个。

      “你说你能给我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么如果我说我最喜欢的书是正被撰写着的,如果我最喜欢的艺术品是尚未成型的,我最喜欢的建筑是正被打下地基的,我最喜欢的风景是繁华的都市与川流的人群,你就会放弃淹没陆地吗?”我质问他,“你会愿意让一个低贱的陆地人睡在你身侧、与你结合并生下一个混血野种吗?你会愿意承认他是你的孩子,让他做你的继承人吗?奥姆,若是你所说的爱意是真的,虽这不至于受宠若惊,但我也会很高兴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和你对我并无差别。可你又打算如何让我接受一个对我的种族和我的家园充满了仇恨的人?你树立了一个种族主义者的形象,却又向一个地面种求爱,人民又该怎么信赖一个出尔反尔的国王?我了解你,我也知道什么在你心目中地位是更高的。”

      “如果你想知道——”

      但奥姆的话被打断了,处刑室的门再次打开,我见到一名士兵匆忙上前对奥姆行礼,又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我看到奥姆的神情凝重了起来,他打了个手势让士兵先离开,又起身面向我,并露出了他那一贯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并不着急立刻得到你的回应,阿希利娅,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而你可以慢慢考虑,”他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很快下了决定,“我马上要启程去往渔夫国,你和我一起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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