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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K】 ...

  •   那里面装着的绝对不是颜料。

      在奥姆阐明来意后,我的大脑霎时为这个不起眼小盒子里的存放物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我最先猜测那里面可能装着某种薛定谔的核弹,若是我不去碰它倒也能相安无事,一旦我揭开禁忌,便会与它沦为彼此的陪葬品;但这种荒谬的想法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切实际的取代了。那里面说不定装着某种亚特兰蒂斯荣耀与尊严的集大成品,只要我多看一眼便象征着对亚特兰蒂斯这个概念本身的冒犯,然后奥姆就能为攻打陆地和延长我的刑期双双添上新的正当理由。

      “没想到您还记得自己随口一提的话,对此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非常..呃..不胜荣幸?”我嘴上说着客套的感谢话,眼神却一直在盒子的周遭角落四处游走,试图找出些它并非凡物的证据,“不过我暂时估计是用不上它了,实不相瞒,我最近不知为何没什么想碰画笔的念头,所以..”

      所以请您麻溜地提着它哪凉快滚哪去谢谢。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怠惰找寻理由吗,阿希利娅,身为一名艺术家是不应当厌烦自己的画笔的,”奥姆似乎是完全没有听出浮于我语气中的抗拒,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请求。”

      他像是即将发号施令那般离我近了一步。

      “我在藏书馆里找到了一本陆地的书,是讲述你们名字的来历的,巧的是我也在上面找到了你的,”他无视了我诧异的眼神,也没有继续解释所谓的请求是指什么,而是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话,“书上说阿希利娅来源于‘白蜡树’或是‘白蜡树的树林’,对此我感到有些疑惑。”

      “愿闻其详。”

      我尽力在脸上保持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但脑中却有千万个问号如蝠鲼群迁般奔碾而过。照理来说他现在应当正为战争而焦头烂额,他需要巩固联盟、整顿士兵,无论他做的具体是什么,再怎么来说他都应该被琐碎的政事绊住步子。亚瑟与湄拉的下落我尚且不明,但那也足够让他花不少时间在善后上了。

      他该去做一番演讲,或是专注一些公关方面的事宜,好以挽回他在决斗后可能产生的公信力危机。至少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像是对女伴提出一份下午茶的邀约般心平气和、举止得体、甚至还带着小礼物,然后来和我讨论些可能已经快要腐烂在书籍与文学杂志外的物质世界里,却仍有那么一丝浪漫意蕴可循的古英语话题。

      “我之前从不知道ASH除去我们亚特兰蒂斯人通常理解的意思外,还能指代一种树木,”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进一步解释道,“当然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单词在陆地上是不是同样有我们以为的含义——”

      “当然,国王陛下,‘灰烬’这个词在陆地上也可以解释为物体燃烧后的剩余物,”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个自作聪明的弄臣,却又为带给了他些小挫败而沾沾自喜,“我以为这应当是常识——东西,例如木头或是纸张,当它们暴露在空气里时远比在水中更容易被点燃。”

      “阿希利娅,你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机会。”

      “彼此彼此。”我扬起下巴,挤出了一个得逞的表情。

      “我对这种树木非常好奇,但又找不到更多关于它的记载,直到我有了个不错的想法,”他不紧不慢,“作为一位陆地友人,一位优秀的绘画天才——”

      我顿感不妙。奥姆脸上那与我的编辑几乎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标志性甲方笑容令我毛骨悚然,就像是孩童时期睡前故事里藏匿在衣柜中的怪物突然间步入了现实,它要对我展开报复了,它会一步步向我索取,先是我的脑浆、再是灵魂和生命、最后是全部。

      “——我想或许你能把它画给我看。”

      【往好处想,你现在是亚特兰蒂斯皇族的临时御用画师了,】绿灯戒此刻的语气就像是西部电影里那些总在吧台后擦拭着酒杯、为主人公排忧解难的酒保,衬托得我愈发像个祸从天降、只得借酒消愁的倒霉鬼,【你得到了一位国王的肯定——虽然他是个弟弟。】

      【我就搞不懂了,明明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的,】我头疼了起来,【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跑来剥削我,虽然我承认我可能是他唯一知道的见过白蜡树的人,但难道好奇能比迫在眉睫的战争更重要吗?我与奥姆相处不久,但我了解他——他不是个任性的家伙。】

      我与绿灯戒双双陷入了沉思。

      【我明白了,】绿灯戒突然灵光一闪,激动得宛如从浴池起身的阿基米德,【我记得人在经受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或是感情挫折时,可能会因为缺乏自我认知与控制能力而导致暂时性的精神障碍,并做出在常人看来非常怪异甚至无法理解的行为——】

      于是顷刻间一切疑虑瞬间拨云见月、豁然开朗,联系到前因后果,似乎连他此时诡异的所作所为也一并值得人同情了起来。

      【换句话来说,】绿灯戒十分悲痛地下达了总结陈述,【奥姆也许大概可能是..失了智了。】

      *

      亚瑟与湄拉在他面前死去了。

      这没什么,奥姆·马略斯,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国王你就得舍弃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他反复在内心劝警着自己;湄拉背叛了亚特兰蒂斯,她心向着那个肮脏的混血种,她还使你出了丑。至于亚瑟,亚瑟先是你的敌人,再是你的兄长,明明日复一日的你都在想着如何刺穿他、如何将他钉死在处刑架上。现在他们已经葬身岩浆,再也没人能阻止你吞没陆地,接下来你只需要按你计划的那般去做便好了。

      尽管如此,奥姆仍旧发现了某个可怖的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被那个想法诅咒着,他对仓皇逃窜的两人扣下了扳机,其中一人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而另一人还戴着他母亲的遗物——她本会成为他的妻子。

      他欣喜、快活,但懊恼和苦痛又不时地占据了上方。他觉得自己伪善,但又无法否认自己曾对这个陌生的兄长抱有过一丝幻想,或许从他身上自己能汲取到一些他渴望已久的亲情。或许他们之间的隔阂有一天会消散掉,那时他们就可以如世间所有的兄弟那样勾肩搭背、互诉愁肠,但是现在这些可能性都已经不在了。

      他需要向一个人倾诉。在某一刹那,奥姆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需要谁的陪伴。那些可耻且弱小的念头刺得他脊背发酸,他觉得自己仿佛是颗被剖开的牡蛎,那些他从不允许别人窥探分毫的念头开敞得一览无余。先是他的弱小、再是他的依赖、最后是他的渴望;他试图隐忍、又尝试推就,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

      是的,他疯了似的想见阿希利娅。他必定是失去理智了,不然他为何满脑子都只有那个下贱的陆地种?可是他渴望见到她,他想同她说话,随便什么都好,即便不久前他们才刚见过一面,她盛装打扮,对他笑得讽刺却也真诚,美得像株虚晃的幻影。

      那时他觉得她的脸像是月亮般白皙又透着隐约的光亮。他是向往月亮的,年幼时他还算顽劣,曾无数次背着父母偷偷接近海面,那时他便看见月亮的倒影像尊盘子似的映照在海面上。他不知道月亮是什么,却又对这发光的事物十分喜爱和好奇,于是潜上去伸手触摸。可当他一碰到那倒影,它便碎成无数的光片了,然后他钻出海面,才发现月亮挂在天上,离他那么遥远,与他隔绝着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距离。可现在他却觉得月亮没那么重要了,即便月亮隐藏起它的面庞,即便众星消失,这世界也比不上她头发的黑沉,一如他也无法想象到任何能与她比拟的事物。

      这时他才突然开始感激那晚他曾随口说过要给她送些颜料,现在那成了他唯一能想到与她再次建立联系的理由。

      在去往处刑室的路上他构想了几十种打招呼的方式,也分别为它们匹配了所可能得到的反应,他甚至有想过她会毫无顾忌地对自己展露笑颜。但当他按开处刑室的门后,却又被眼前的场景戳得猝不及防。

      阿希利娅仍旧穿着那条礼裙——从材质和布料看应当“曾经”是那条礼裙,长及地面的裙摆被残忍地当中撕开,袖子和装饰也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手臂和大腿大剌剌地裸.露在外。她似乎是刚睡醒,脸上还能看到几道浅薄暧昧的红痕,结合上她衣衫不整的模样以至于让奥姆在脑中产生了她莫非是在梦中与鲨鱼搏斗了的疑惑。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对阿希利娅的梦游行为再做追问。

      “我之前说过会给你送些颜料,”他迎着女孩诧异的目光将手里已经攥得发烫的盒子递了过去,同时面无表情地按照自己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继续道,“现在我来信守承诺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女孩的脸上既没有如他所设想的最坏情形那般露出厌恶的神色,当然也没有展露什么友善的笑容,他看到她脸上的惊诧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怜悯。

      她在可怜他。是的,他的确应该被可怜,就算她用更卑微的眼神去看他也是不值得错怪的。他屈身于情愫,又蛰伏于欢爱,明明大战在即、他即将堂而皇之地毁灭她的故土,但现在他却在这里恳求她为自己描绘陆地上的生物。

      她怎么可能会回应他的爱意呢?一直以来他都居高临下,像是对待一只蚂蚁般与她对话交谈,他怎么会听不出她每一句客气的敬语都非发自真心?她的心本该属于更广阔的地方的,她曾在宇宙驰骋,她大概率去过月亮上,更不用说比那更遥远的星系,但现在她却被他囚禁在这间狭小的处刑室里,是他剥去了她的自由,又怎么可能从她那里奢求到除了憎恨以外的别的感情呢?

      “其实你说的也不完全对,阿希利娅不是指白蜡树林,而是住在白蜡树林的人,”正当他深陷绝望的囹圄时,却又听见了阿希利娅的声音,“以ey结尾的名字通常意味着它的发源地曾是撒克逊人的领地,这是我爸给我取的名字..你要是觉得站着别扭的话,可以屈尊和我一起挤一下地板,奥姆陛下。”

      她在地板上坐下,随意拈起了几张纸,又掀开了颜料的盒子。找寻颜料的事情并不是他亲自去做的,他只是吩咐了女官去处理,嘱托她找最好的,也没怎么过问。但现在从方格里齐整规划的颜色与只需轻扫一眼便能辨出质量上乘的画笔来看,至少他的命令还得了个不赖的结果。

      “你的父亲..?”奥姆边在心中暗自思索着之后怎么给这位优秀的员工升职加薪,边照她所说的坐在了她的身旁。

      “是,我爸是个律师,他是个爱尔兰人,在伦敦德里出生长大,也在那儿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失败的婚姻。在与第一任妻子离异后,他离开欧洲来到了美国,并认识了我的母亲,”阿希利娅的声音像是所以陷入了美好回忆中的人一样透着般显而易辨的向往与怀念,“他时常和我提起他还在伦敦德里时的日子,说起那些美丽的水仙花和处.女墙节看不见尽头的乐队,当然他最常提到的就是水岸的白蜡树林。他十分喜欢顺着白蜡树林里的铁轨散步,似乎只要处在它们的荫庇下就会忘却所有的烦恼,因此在我出生后,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为我取了阿希利娅这个名字...”

      阿希利娅熟练地拿笔沾了颜料,潦潦几下便勾勒出了树木的轮廓。

      “这是树干与树枝,你可以理解为树木的躯干,”接着她换了支笔,在绿色的框格间来回择取了起来,“这是树叶,它们通常长在树枝的顶部,就像是人类的毛发..”

      最后她换成了白色。

      “你准备用白色画什么?”奥姆询问道。

      “花。白蜡树是一种建筑木材,即便作为观赏植物它也不是以花著称,它的花太小了,既不起眼也不怎么惹人注目,不过当花期时开得稍微繁茂些的树也会吸引人的眼球,远远看过去它们就像落满了雪..”

      “雪?”奥姆先是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尚且陌生的词汇,然后立刻回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听说过它——当他第一次来到阿希利娅的处刑室,态度恶劣地翻看她的画作时,曾经对着一张雪人发出过疑问,而阿希利娅就是在那时教会他的,“白蜡树的花也和雪一样是冷的吗?”

      “噗。”

      阿希利娅画笔一歪,发出了刻意隐忍过的笑声,他才知道自己可能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花怎么会是冷的呢,不过要说实话,它们既不冷也不热,就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温度,要我具体解释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没人会去注意花的温度,当我们触摸花时,我们只会注意到它的脉络和细绒,再就是它有多么美,”嘲笑完他后阿希利娅继续完善起了自己的画,同时不知不觉地把话题往诡辩的方向拐带着,“但是很多东西的温度是不会固定的,冰会化成水,水可以烧热,有些东西被弃之不顾时就会变得冰冷,但若是有人对它们做些什么,它们便能立刻滚烫起来...”

      她把搁在膝盖上的画纸往奥姆那边挪了几寸,又斜过身体努力伸长脖子,试图设身处地地观察一下从奥姆的角度是否能看清画纸。有那么几次她蓬起的碎发差点就蹭到了他的下巴上,一股寡淡且又清冽的香味混进他的鼻息,冲撞着他的脑子,又随着循环的血液淌遍全身,他感到视觉懵懂浑噩,似乎连手脚都要一并颤抖起来,直到他听见阿希利娅叹了口气,接着是苦恼的声音——

      “如果你还是看不清的话,可以坐得离我再近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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