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你是阿修罗》易倾

9、明月

　　陈家豪从小在英国长大，不太习惯这边三妻四妾的环境，只是心下有些可惜。
　　精灵一样的女孩子，要耗在沉闷大家族里，纵使有了荣华富贵，也要搭进去一辈子。

　　叶芝芝不断和同学喝酒，果酒的度数极低，也有了醉意，瞥见陆寻终于给她买来了饼干，笑嘻嘻冲过去抱他。

　　陆寻侧了一下身子，她扑了个空，但被一双手稳稳扶起来。
　　他的声音好像从来不带感情，像是教育人，“稳重点，别叫你同学看笑话。”

　　“……你是封建社会来的？”叶芝芝嘀咕了声，眼皮子越来越低，声音也有点难过，情绪上来了就想坐在地上大哭，“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我看见陆曼丽抱你了！”
　　陆寻垂下眼睛，按捺住些微的不耐烦。
　　手下人通知说江雪也来了，但现在找不见她的身影。

　　同学们商量着去哪里玩，叶芝芝平复了些许心情，闷着坐在陆寻身边，略带敌意地不许他去和别的客人应酬，要一直陪着她。

　　方美欣没眼看他们，指尖微微发抖，轻蔑道：“大陆仔，也敢打我女儿主意。”
　　语毕又微微笑了一下，扬起了嘴角，“叫他知道好歹。”
　　旁边的叶中美一言不发，拿眼神提醒她切莫忘形。

　　过了半个钟头，叶芝芝这边的同学发小醉了一大半，越发乌烟瘴气。有一些客人已经准备告辞离去，叶中美拉着方美欣的手一直在应酬。
　　江雪惊鸿一瞥以后似乎就消逝了踪影，没有出现众人预料中的大房二房携手和谐送客局面，但也没人不识眼色问出口。

　　灯光迷醉下，叶芝芝醉的几乎睁不开眼睛，陈家豪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叶芝芝：“你那位小妈，怎么去换衣服一直没回来啊？”
　　他一直关心着。

　　叶芝芝没听见。
　　但她旁边一直沉默的陆寻却骤然抬眼，沉默地冲他看过来。
　　目光凛冽而锐利，仿佛一眼洞悉别人想法。

　　陈家豪下意识后退一步，陆寻已经起身客气的对他伸出手，“你好，我是芝芝的男朋友。你在找人么？”
　　陈家豪有点尴尬地也伸出手，心下犹疑方才那个眼神是和意思，腼腆道：“早闻陆先生大名，我也不算找人，只是看那个女孩子一直没回来，随口问问。”

　　“你说她去换衣服……”陆寻停了几秒，语气逐渐冷静下来，“应该是被丽都员工带去。”
　　那就没什么差错，总之在丽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面前男人的气场太强大，陈家豪胡乱地点点头，借口去了卫生间。

　　江雪消失已过一个钟头，分分秒秒皆是难熬。
　　宾客大多散尽，方美欣拖着庞大身躯起身，让家里司机把醉倒的叶芝芝送回家，不赏陆寻一个眼色。
　　陆寻也未有讨好的意思，且似乎比平日要显得略微冷淡，看她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至到送客阶段，陆曼丽终于露面，过来帮忙扶叶芝芝上车，反被一把推开。
　　她也不恼，笑吟吟地跟在了陆寻身后，偶尔同认识的客人玩笑。

　　陆寻步伐很快，行至人流稍少的地方，语调极快地问陆曼丽，“江雪人呢。”
　　陆曼丽脸上的笑容收了大半，叹出一口气，“我不敢在她眼前出现，已经招呼其余人多加小心了，也许她只来露了一面就回去。”

　　陆寻停下，转身直视着她。
　　他脸上的轮廓刀刻斧凿一般，语气同样决断不容置疑，“她见不到我不可能就回去，讲清楚她去了哪里。”

　　“你那么笃定？我看她根本也没在意你，就是回去了……”陆曼丽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放软了语气，“我让赵小妹一直跟在她身边，我去找找她。”
　　她明知不该，却还只觉心底凄然。

　　陆寻的声音只是很平静，又像是绷着一根弦，让人觉出紧张，命令着，“立刻找到她。”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江雪第一眼看到陆曼丽就嫌恶非常，陆曼丽又何曾不是。
　　通知手下人对江雪多多照顾以后，她也懒得再关心江雪，以免徒增不快。

　　然而细想起来……其实一开始没想派赵小妹去，可那时候她就在身前，说话语气皆得体，顺手也就指派了。
　　赵小妹半个月前是因为陆曼丽的一时心软招了来。只知道是父母双亡一个孤儿，一直做洗碗打杂工人，除此以外，陆曼丽竟一无所知。

　　确认找不到这二人，陆曼丽额间渗出冷汗，仍是冷静地和陆寻报告：“我问过阿强，他说当时似乎有人绊了他一下，才冲撞了江雪泼酒，而当时他身后……就是赵小妹。”
　　然后赵小妹顺理成章带江雪去换衣服，两人双双失踪。

　　陆寻不言，示意身侧保镖近一步听话，声音冷漠低沉：“看紧方美欣和叶中美，不许她们踏出丽都一步。过了半小时我没来电话，亮出枪，逼问她们江雪的下落。”
　　陆曼丽有点着急，“情况暂且不明，赵小妹也只是个女孩子，这么早得罪了这二位……”
　　说至后段，察觉出陆寻冷漠气息，又闭了嘴。

　　将近两小时……
　　陆寻闭上眼睛，揉了下眉间。

　　****
　　夜风猎猎作响，很少有如此晴朗天气，云层全部被吹走，露出了一轮弯弯的月亮。
　　江雪醒过来，灌了一口的风，周身泛着麻意，忍不住低低咳嗽了起来。

　　“你好瘦啊，我以为，只有我们这种吃不起饭的人才能这么瘦。”赵小妹点了一只蜡烛，又很快被风吹灭。
　　她看起来已经试了很多次，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江雪知道为什么身上发麻了，因为她全身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赵小妹手法老练，让她无论如何挣脱不出。
　　她横躺在一栋破旧贫民筒子楼的顶上，被风一吹，人连同整栋楼就几乎摇摇欲坠。

　　“我知道你不害怕的。”赵小妹把她往外面推。
　　天台边缘未设置栏杆，只要再近三五公分，江雪就会掉下去。

　　她的腿上还系了一根绳子，似乎连着石头，要命的是旁边放了一把刀。
　　江雪开始想象她在半空中，头朝下听绳子被慢慢割断的声音。
　　然后坠落，跌碎。

　　场景有点骇人，江雪立刻不想了，冷不丁问她：“你兄弟死了没？”
　　赵小妹不讲话了，她看江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随后慢慢露出了笑来，目光也和善了不少，“你怎么不问问我老母？”

　　江雪顺杆子就爬：“你老母死了没？”

　　她被踹了一脚，整个身子歪斜，头颅探出了楼顶，耳边风声似乎更加猛烈。
　　肋骨隐隐作痛，江雪又想咳嗽，又怕把自己一不小心咳下去了，只好默念一声他妈的。

　　从她被一针药打晕，最少的清醒时间也要两三个小时。
　　叶芝芝是个半智障，指望不上。叶中美铁定是和方美欣联手，这两人不是幕后主使就不错了，更不会关心她，唯有一线希望就是陆寻。
　　赵小妹就是他的员工，江雪死在丽都的人的手里，他脱不了干系，所以大约不是他做的。

　　但又说不准，世事难料，她已经猜不透陆寻了。

　　她没忍住咳嗽了几声，头脑悬空也仰着脖子努力不坠下去，平静地看着月亮。

　　赵小妹冷漠看她，“你要死了。”

　　“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让你得着机会，倒是比那帮废物强一些。”江雪脖子很难受，她记起来，当年那个男人在她面前纵身一跃的时候，赵小妹的脸色。
　　惶恐、脆弱，茫然中却又隐含快意。

　　她微微一笑，换成了国语，“你还把我带到这里，想报复我？”
　　但她还不想死，纵然活着没什么意思，总比死了好。

　　赵小妹摇摇头，她没念过书，说话也很少，胸腔里有无数复杂的情感，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只好脱了衣服，指给江雪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江雪看，仿佛有一股执念。

　　赵小妹长得并不好看，胸前连着小腹都有大块刀疤，褐色的凸起蜿蜒在粗糙皮肤上，像是爬了好多条蜈蚣。
　　她指着这些疤痕，面无表情地让江雪看。
　　皎皎月光下，像是科幻电影里麻木活下去的仿生人。

　　江雪移开了眼睛。

　　当年她初来泓湾，也是每天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个人躲在黑暗的柴房里发狠誓，必要出人头地。
　　被打的时候身体连同灵魂好似扭曲，整个人形成一股黑暗的念头，遭受的痛苦将其无限加深，一辈子也忘不掉。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跟我没关系。”江雪看向天空，“你兄弟欠下我五十万，还想偷钱跑路，我未将你们一家卖给印度人，已属……”

　　赵小妹一脚踹得她咳出血来，同时整个身子也探出了楼外，只差分毫就要掉下去。
　　江雪不再说话，弓着身子，想看看赵小妹的表情。

　　“你那日带人把我们一家逼上楼顶。”赵小妹蹲下身子，也在检视她的表情，“逼得我兄弟发狠拿刀砍我，就在你面前，我老母吓得晕倒中风，你还是不肯松口放他一条生路。”

　　虽然不合时宜，江雪却还是很想笑，“这位小姐，我是开赌场，并非做慈善。你兄弟发疯要带你一起死，关我吊事？”

　　赵小妹也笑了笑，“我挨刀的时候一直是跪着，你当我跪我兄弟？我是在跪你，但你江大小姐只看笑话。我兄弟当场发疯屎尿齐下，你却连看都没看我，你就不怕我死了，每天晚上去纠缠你？”
　　江雪露出厌烦的表情，但这仿佛一下刺痛了对方，她又挨一脚，直直掉了下去。
　　脚腕上系着一根粗绳，将她吊在了空中。

　　烈风作响，几乎听不见江雪冷漠的声音，“叶中信会灭你全家。”

　　“我全家早没了。”赵小妹漠然说道回应，“我也会赔你一条命。”
　　她害怕接着活下去，会被江雪的鬼魂纠缠上。
　　这些年每夜辗转反侧，生怕在梦里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每每惊出一身冷汗。

　　兄弟欠下巨额赌债，要杀要剐本也是天经地义，她全须全尾地留了一条命，本来可以好好活下去。
　　但是太害怕了，一想起当时江雪冷漠看她被砍的眼神，就怕得睡不着觉，再慢慢生出了无与伦比的怨毒。
　　凭什么。
　　没办法忘记啊，所以在叶中美找到她的时候，她应得那么快。

　　绳子慢慢被割断。
　　随后，一声惊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