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果戈里呆望这一抹融雪的笑。
然后,不顾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得及反应。他搂紧这吸血鬼发丝柔顺的后脑勺。
风作起,大理石天使们愉快地弹奏日光,冰凉而柔软的嘴唇轻轻相接。陀思妥耶夫斯基滑落视线。被历史烧黑过的墙宇,红与白相间的城镇房檐,郁郁葱葱的山峦与其中间杂的宫殿……
他想起日夜祝祷时留下的泪水,想起手指曾忐忑地描摹过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画框边沿。此刻,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手指缠绕进果戈里的发尾,虔诚、温柔的触摸着,就像当年摸索《圣经》的烫金外边。
仅如此便已令他满足——
站在茨威格宫殿画廊里,他望着果戈里在半空漂浮地身影。作为神谦卑也罪孽深重的仆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摩挲着自己被吻过的唇尖。他将最大限度使用神所赐予他的这位魂魄。展现所有天赋,令灾祸洗礼人间——
赐生以死。
断罪以安宁。
◇◆◇◆◇◆◇
在相识的第六天傍晚,他们坐进塞姆帕尔歌剧院二层的红丝绒包厢。
旅行的诅咒已经时时刻刻逼压魂魄,将一切梦魇、疯魔加倍辐散出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状态如常,周围的人类已经明显混乱。舞者在地狱的欢愉中鼓掌,乐队加快节拍,催促着指挥跳跃进一排的人海。
邻近的包厢起火。
维护秩序的保安一面放火,一面细致地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疏散的路线。
疯了?
疯了。
果戈里紧绞双手,他很不安,但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吸血鬼毕竟是不惧怕火烧的,因为可以和火焰保持相似的体温。只是被人群推搡着还是不太好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在果戈里身后走进外套,低着头,一脚迈进夜空之下。空气瞬间沉静下来。
入夜的德累斯顿有着最静谧而迷人的星辰。这里的冬天不似他的家乡,昼夜时短时长伴随凛冽而干燥的寒风。德累斯顿冷起来常下蒙蒙细雨,而像这种没有雨的冬夜,小镇与天空就会铺展开来,在尽头的尽头处首尾相合,从远方流淌进河流里重新注入几座长桥,仿若人间与天堂本就一体。
他们站在风里。
过了一会儿,果戈里才发觉自己正贴靠着古堡的苔藓。
他的发尾在墙壁上散乱了。带着一颗绒线球的皮筋,先是垂落在石砖,而后滑到地面。
我帮您系上吧。假装没有看到尼古莱·果戈里的表情。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坐下来,体温立刻就和冰冷的石砖一样寒冷。他捡起地上的皮筋,套在骨节分明的白手腕上面,手指小心地、准确的分开果戈里的头发,将它们一一梳顺。鬼魂笑了,他笑起来很滑稽,因为鼻头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又有点当年在舞台上施粉后展现给人看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比较真实。
麻烦您啦。死魂瑟缩了一下脖颈,因为吸血鬼的手指尖实在太凉了,比风和他轻飘的身躯还要冰凉。他蹲在原处,瞅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脖子上的锁链,人类施加的锁链,另一部分隐匿在他神奇的外套里面,可是也仅仅是隐匿了。他仍旧无法帮他将责罚清除。
如果……
他一阵龇牙咧嘴。陀思妥耶夫斯基帮他编麻花辫扥到他可怜的头毛。果戈里在忐忑地注视着对方好好将发辫完全编完才继续。
如果那座教堂消失。您获得自由。如果——费佳。如果您得到自由。
要和我可以一起旅行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紫眼睛里不易察觉闪动了一瞬。
说不好,尼古莱。他显出几分自然的为难。我不应当让您背负这样的痛苦,您生前是虔诚的,和我不同,或许您仍旧有机会升入天堂,只不过尚且留在这里受苦……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让他更多地留下来,留在此地,让他的诅咒更广泛地扩散在无辜的小镇居民之间,让人间从这里起化作荒诞不经的疯癫马戏团。
果戈里握紧他的双手。
他其实看出这背后的动机。这位生前也颇为狡猾、善于骗人的天生的演者他感到背脊一阵寒风袭骨。作为人类的经验传递警觉,它在警告:远离他、因他正利用着你!
但是尼古莱·果戈里心里一阵软,他将这双手握得更紧。
交给我吧。
我不怕下地狱。
——和您在一起,去地狱又何妨?
造物主仅仅用时六天就创作整个人间。
他们用时六天,仅能为人间创造这一场小而秘密的癫狂。
——这也足够啦。
果戈里亲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耳侧。那里倾听过他的开心事,倾听过他的悲伤,是最最温柔的场所。
他亲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眸侧旁。纤细的睫羽抖动如蝶,里面藏隐着沉重的信仰,他亲吻它们,永远至诚地拥护它们,永远为它争取最平静的未来。
当他的亲吻落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唇里时,他同时进入他的体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泪水滚落他的眼角,被果戈里含进去,渴求并虔诚地悉数收留。果戈里睁着眼,近乎痴迷将泪水中全部的情绪封存在自己死去的脑海。他几乎忘记执迷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望向这个人,他的自由与执迷变得重合,正如硬币的两面彼此紧贴。
背后是冰冷而遥远的星辰,身前是同样冰冷、与布满青苔和时光的古堡砖地相似温度的吸血鬼陀思妥耶夫斯基。
体温从魂魄相接的地方重新变得温和,它辐散开,像火种隔着极原淡淡地温暖天空,最后仅提升到空气里微风的温度,就已让冰冷惯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变得无法像平时那样冷静。
在这一晚黑夜与白昼的临别之时,他被死灵搂进珍珠白的臂弯。
您可以恨我。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果戈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不会。
◇◆◇◆◇◆◇
清晨的祷告来临之际,死魂踩在经历过崩塌与重建的圣母教堂穹顶。他命所有已受诅咒的居民手持火把,烧掉了临近河畔的所有无辜教堂。守门人尖叫着,阻拦他们,快停下,您们醒醒、我们可是同胞,一砖一瓦都是你我亲为——
人们将他视作教堂的一部分,将他的咆哮视作陈旧的挣扎。他的鲜血被一记钝斧劈砍,他的喉咙化为永久的沉静。
果戈里飘落世间。他站在人群之间,这位曾为世间带来无数欢愉的灵魂死后歌咏:让罪责为您们指引幸福的路吧!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火舌舔舐他瞪圆的眼,欢愉如疼痛泣诉,憧憬似憎恶苦海。
这一切都是他所想要的、都是他曾经避之不及的,在生前他没有勇气挣脱的,在死后终悉数挣脱,他的畅快里尚搀有一丝永恒的不安,那是人心所致,若摆脱了人性束缚,他则连人类的死魂都算不上。
这份不安的背后是人类永恒的爱慕。
吸血鬼将内兜里偷来的手帕覆盖在死去的神甫的脸上。
他静坐着,留在死人身旁,轻念诵神甫生前祝祷的词句。年轻的人类与他们年岁相似,却有永久不同。他摸索着脖颈间的锁铐,最后一块砖瓦燃起时它金光四射、骤然碎裂——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