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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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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安静令太宰治几乎耳鸣。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这小小的黑色方盒子再也没有清晰的话语,只剩下偶尔传出来的滋滋的杂音,那是信号被严重干扰后产生的动静。太宰治将这通信器放进衣兜,他带着小女孩走下楼梯,后者不声不响乖乖地跟着他走,没有再出现任何反抗。下楼的时候,警报过于迟地奏响了,警备队的成员带着防爆器具与两人匆匆侧身而过,不久之后就可以知道,三楼究竟有没有被盗窃。
通信被切断目前有两种可能,他等在森办公室的门外时想,一是森家受损的系统恢复正常,所有信号均无法传递到与世隔绝的三层,或是系统仍处于瘫痪或半瘫痪之中,但有人及时窃听了这场对话,并有意在这个节点切断通信。
“——小镜花!”
守卫推开那扇木门后,尾崎红叶和森鸥外的商议也停下来,她冲过来紧紧抱住太宰治牵着手带回的女孩,手指刚一抚摸到这孩子柔顺的黑发,泪水一下就从那坚强太多年的脸上滚落下来。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被吓坏了吧?唉,可怜的孩子……”
太宰治没有看这对母女相逢的感人场面,而是眼神冰凉地注视着他的养父。森鸥外却像没注意到他似的,反而很认真地看着红叶落泪,可能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林太郎,你怎么不哭啊?”爱丽丝晃着她那小小的金色脑袋,在森面前蹦哒了一阵,见这人对自己也心不在焉的,干脆抡起红皮鞋赌气直踢他的小腿。“林太郎、林太郎!你哭呀?”
“为什么要哭、哎呦……好了好了小爱丽丝,请你吃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来赔罪好不好?疼呐……再踢下去林太郎我真的要哭了……”
青年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想了想,没有将内心的质问说出口,只是默默退出了房间。
通信是森切断的。毫无疑问。
握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指紧紧攥紧了通信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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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暴动案发后的第一个清晨,中岛敦环顾大厅,从刚才起就面带笑容,非常尴尬地在姑且叫做客厅的豪华庭室里转悠。管理局派了他和国木田独步负责整个案件调研,与经验老到、从昨晚就实地调研的后者相比,入行不到半年的中岛基本跟不上节拍,完完全全是一副新人状态。
他漫无目的环视整个会客大厅,不由得感叹着富人的生活还真是奢华到夸张的地步啊……尽管墙面、家具都已经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了,但是厅堂里金碧辉煌的吊灯、吊顶与油画框,仍旧刺得这个穷苦惯了的老百姓有些睁不开眼。更过分的是,似乎什么事情都阻止不了贵族维持那闲闲散散的生活态度。仅仅过去一个晚上,会客大厅的一个角落已经被收拾得非常像话了,此时森家的几个重要成员都聚在那里喝着咖啡,森家的首领森鸥外坐在赤红色真皮沙发里,眼神几乎没从他的养女身上移开过。
“中岛敦,这是你的名字吧。”森忽然说。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搭话。年轻的政府职员赶紧挺直腰板,“是。”他等待着,以为自己终于要被传唤了,结果这位首领大人却继续喝起咖啡来,完全没有再度开腔的意思。中岛忐忑极,他见这男人从头到脚散发着贵族魅力,身上是熨烫整洁的细纹衬衣,端端正正打着个深蓝色领带,低头一看自己的二手背带裤,不由得红了脸,难道是我装束不对?他试图将一边滑落的背带再勒回肩膀上去。
首领身边的橙发青年人注意到他的动静,无语地瞧了一会儿,好心指了指角落里的沙发,示意他其实可以在那里等到早餐结束再过来。米灰色短发的少年这才彻悟,年轻的贵族早上没有戴手套的习惯,中岛张着嘴点点头,无意间看到对方比自己长至少三倍的时间刻度,傻了眼,坐到指定角落里的剩余时间都在计算对方究竟能比多活几个世纪。
“好了,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等到中岛今天的时间工资已经走掉五分之一,贵族们总算结束了漫长的早餐。森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眼角落里的中岛,眼睛溜过门外侯着的若干陌生人员。“这些是拨给我们的支援……是这样吧。”
“对,是的。”中岛松了口气,赶紧将捏在手里的文件夹递于森鸥外手上。“鉴于近日时局动荡,政府特批给您这四十位警卫,这是每个人详细资料的纸质版,电子版已经发至您的私人邮箱了。今后有任何异常,还请如这次一样及时与警方联系。”
“唔,当然。”森掂了掂沉重的档案袋。“我记得你的上司是那位前军医吧,她最近怎么样?”
“啊,您是说与谢野前辈吗?她很好!”中岛没多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最近已经从医务处调职到警卫课了,现在由国木田前辈带着,处于第一年的实习阶段。实习顺利结束的话,大概会跟国木田前辈一样隶属福泽先生的门下吧。”
“欸……”听闻“福泽”这个名字,首领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那真是不错。恭喜你了,年轻人。”他从衣袋里伸出手,鼓励地拍了拍中岛的肩膀,然后笑眯眯地冲旁边等待指令的警卫们点点头。“让他们各司其职吧。”
中岛吃惊地抬起头:“您不打算审查一下吗?”
森鸥外耸耸肩。“没必要。这种事情,让下级去处理就可以了。”他的视线在人群里划过,稍微停留了一下就收回来了。“毕竟是你上司派来的人嘛。”他简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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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警察与你说什么了吗?”下属担忧地问。
“也没说什么吧……”
连轴转了一天一夜,中原歪在沙发里,看着站他一旁的广津柳浪,隐约觉得这人好像从昨晚开始就想问这件事,就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他。他凝神想了想,好像那个人是给他看过什么照片,不过照片上是男是女他都给忘记了。“老爷子,你让我稍微歇会儿……”他习惯性看了眼家里原本挂钟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下斑驳的墙皮和空落落的金属钩。“到出门的时间了没?”
“首领让您今天休息一下,安抚民众的事情已经交给太宰先生了。”
“那让芥川去跟着,别又碰上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昨晚芥川先生已经被派去尾崎府了,作为森家护送尾崎女士回府的保镖之一。您忘了吗?估计得午后才会回来。”他看对方皱着眉头,想再指派别的人,不由得先一步将首领的安排如实告诉他:“至于太宰先生,首领已经决定安排一位贴身保镖护在他身旁了。太宰先生的手臂受了伤,医生说至少有一个月的恢复期限,这段时间常换看护人员也不合适……”
“贴身保镖?”中原一愣,“派谁去了?”
“听说是一位新人。”广津摇了摇头。“我们都没见过,说是从今天管理局派来的人里随便调用一位合适的。我想,现在应该已经过去找他了吧。这个时候太宰先生一般都会在花园——”
“切。”中原从兜里掏出了手套戴上,这是他准备进入工作状态的惯性举动。戴了半只,他才想起今天不用工作,于是没好气地拍拍裤子站起身来:“真同情那个新人,这个月有他忙的了。”他说。
花园里的园丁轻轻打了个喷嚏,粗棉手套蹭来蹭鼻尖,园丁继续修剪着灌木的边沿。太宰治躺在灌木丛背后,脸藏在阴影里,一只手臂高高举在天空之中,食指与拇指间捏着那枚已经报废的纽扣通信器。
[感谢你显露自己真实的态度。不过,就连这个也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了。我就挑明直说吧。太宰治。你愿不…愿——…—……。]
由于基本确定是森的打搅,他没有听全这句话。愿不愿做什么呢?现下可以考虑到很多种可能,但是没有进一步的证据的话,什么样的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对于通信被切断,他是相当不满意的。目光像古堡的方向落过去,二楼的某一间窗户里,森的背影绰绰,看起来大概又在逗爱丽丝寻开心了,他吃力扽着什么东西,看起来估计是电话线。
[那么,就选你好了。]
记忆里,男人对他报以的最初的微笑,就显得十分空洞,而整个人又是那么具目的性,让人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提防着他。
“选择……啊。”
太宰治喃喃。毫无疑问,通信是森切断的。但是这一点无从查证,森做起事来总是无迹可寻。在这背后,这个男人究竟比他多预测到了多少?他望着那枚小小的通信器,这四四方方的塑料小盒子,于他而言,却是潘多拉魔盒。
森家在“组合”有探子,最近几周他看过中原桌子上的报表,“组合”的时间经济早已进入垮台的边缘。但与此同时,他每天读的报纸上却却连续报导着组合正在受社会爱戴的假象,追捧者层出不穷。两个矛盾的事件背后的道理其实很简单,“组合”早已经分裂,而有人在竭力维系“组合”的形象,或许为了东山再起。有人却是“组合”破裂的助推者,暗中做着釜底抽薪推波助澜的事情。如果真的是如他所猜测的,最坏、同时也是最太不可能发生的情况的话……
“您在这里会中暑的,先生。”
园丁剪过另一片灌木,在稀疏的树影里看到了偷偷躺着的太宰治。他摸了摸贝雷帽的帽檐,倒是对太宰治会躲在这里一点都不惊讶。提着园艺剪刀继续修剪,见这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向他搭起话来。
太宰治闭着眼,园丁从昨晚的意外聊到上周赌博输掉的两百多小时,完全没有停嘴的意思。太宰治有些懒得理他,一般而言,森家的侍从们都习惯了把太宰当猫一样置之不理,但是有时候也会碰上这样话痨的人,这种时候就很烦。既然安静的思考空间已经被破坏掉,再多躺着也没什么意义。
“这种天气,就算完全躺在太阳底下也没关系啊……”
他从热得发烫的土地上坐起身,没吊在绷带里的那只完好手臂拍了拍背后的土。抬头刚想看看这多事的侍从到底是谁,一双闪动着血红光泽的紫色眼睛映入眼帘。
手臂愣在半空不再动弹,他诧异地瞪视这个人。
这一次,没有丝毫羞赧,也没有面具伪装,时间盗贼团[死屋之鼠]的首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头戴一顶浅灰色的贝雷帽,衣着白色侍者制服,居高临下审视着太宰治的表情,他看起来挺满意。
“还是多心疼一下您的身体吧,太宰治先生?总是这样不注意维护,或许有一天也会像这些枯枝一样……忽然就开始凋零了。”
这人微笑着,笑意里似乎在嘲笑对方实在惊讶得太过火,却又如邀请对方赴一场舞会那般,小心翼翼向太宰治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