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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引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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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应该来结束您的生命……唔,原本是这样的工作啦。您在绘制什么?”
“一个魔咒。用不着过分担心,只是驱逐您的伎俩之一。我想是时候验证理论了,碰巧,您就来了。”
“您真是……”
死神再一次感叹世间,他咳嗽一声,正了正帽子。“您真是费心了,我可能要暂时离开这个圆圈,如果您不介意……”
“没事。还有二十七个机关,您的下一步打算这样走吗?令人愉快的选择,十七世纪的古书曾经记载,当死神像您这样闯入符咒之间——没错,再往前一步,正是这样——他们就会成为人类的俘虏。缔结一千年的契约。”
“一千年?您能活那么长吗?”
“魔法自血脉传承。虽然我没有魔法。但确实,恐怕是这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端详着死神的一举一动,后者虽然被吓得谨小慎微起来,其实仍旧是活蹦乱跳,镰刀把水晶灯的挂坠撩动得哗啦作响。
“这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死神喟叹。
他有几年没有认真捉人,最近的死者总是自告奋勇地充当死神代理,仿佛只是轻易死了一次,就被掠夺得不可忍受似的,要知道人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何必如此苦恼呢!可往好处想一想,同为死神代理的尼古莱·果戈理先生最近是清闲多了。
清闲到他一工作,就碰上这么一个怪人。不就死,看起来也不怕死。
这人还想捉他。
“可您捉死神又有什么好呢?”死者尼古莱·果戈理在房间内踱步,他生前是个喜欢走动的人,死后也不踏实,仿佛要把这间房子溜达得轻车熟路似的,颇有点确实被人类捉住的风范。“您捉我也得不到太多好处啊。”
“捉到您的好处太多啦。”人类说。某种程度上,这位清瘦苍白的人类比死神更像死神,他侍弄着一盆向日葵,拨弄里面的土,仿佛房间内的各种咒符都不存在,心里却另有一套计策。“首先,我可以拥有一些仔细提问的机会。死后是否也要承受痛苦?与死亡本身相比,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人们会想知道这些的。”
“呃。您等死了再想这些事算了。”死神说。他觉得自己被当作了某种替代品,一个活体(这本身就很古怪,因为他已经死了),对方只是想问一些泛泛的问题,这可不尊重人……或者神。“在您活着的时候,要不还是问浮士德先生吧。我给不了您想要的回答。每个死者都自有一套体系,那种世界的运行……唉。您别瞧了,我们死神可会读心啦!您期待的这些符咒没有用的,别等啦。”
“以‘毁灭’制裁‘死亡’是无用么……或者,我们试验一下大厅的装置。”人类聪明地坦诚起来,他很快就理解了死神确实是某种“神”,没有和他人一样犹豫不决。“我也有过这种顾虑,所以才在您到来之前,提前做了别的准备。”
“生命……希望,不会吧,还有笑声吗?”死神顺着人类的目光望去,很快又扫兴地望回来,扫兴的原因在于他自己,他生前也以为人类的问题都出在这些层面。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您放弃吧。还不如坐下来,在和我离开之前,将这盆花的后世交托给……交托给七十七俄尺远的那位小姑娘啊!我看她起码比您这盆花活得长。啊,不是要惹您生气!”死神遭到了某种平静但是严肃的视线,他也不认识这人,可是莫名其妙就缩了缩脖子,败下阵来,“您知道,问题出在存在的方式本身啊。”
人类沉吟不语。
和一位超出认知的存在聊天,这已经将考验开启。他了解到的问题——死神认为他想要了解的问题——不过是一点皮毛,其实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死亡有很多种谜团,正如这世间千万领域,他,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涉猎过其中一些部分,今天也不过想做一个寻常人都会想的奢求:接他的旧友回家。
遵循已故者的愿望,接尼古莱·果戈理的亡魂回家。
麻烦的是,这位死神代理似乎不认得他了。理所当然地失去了记忆,变成其他体系的一个部分。一颗无名无形的螺丝钉。
“我注意到您的思考里出现空白,”死神忽然开口,他看起来很困惑,“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类。诶呀,您说您叫什么来着?”
“令人惊讶,”陀思妥耶夫斯基平静地说,“我以为您会记好我的名字再来。您不是一位引路人吗?”
“又是偏见!我不是说了嘛,我也只是来完成一项工作而已。接您走,就是这么简单。您看起来不愿走,有点麻烦,所以我还带了点儿工具。”
死神又挥舞起他的镰刀。这次漏了馅儿,他的手一滑,镰刀就掉到脚趾头上去了。好在他的脚趾不会被真正切开,他的身体已经死成灵魂本身。
“好吧,这是借来的……您笑什么啊。您以为死亡就要像您期待的那样严肃吗?活着才那样呢!”
“没什么。”人类确实想起了很多事。比如他曾经有个可爱的朋友,就是眼前这位,也常常掉落东西,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杂耍又玩得很好。“大概和您说的相似吧——这世上真的是无奇不有。”
他还想说,我喜欢您对死亡的解释。可是又觉得太私人化了,没有立刻说出。死神读取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脑内的部分思想,就是关于死神自己的那一部分,但是对这句话倒是读取到了,他挺开心。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尼古莱·果戈理挺喜欢别人喜欢他的,哪怕只是一个没被切着的脚趾头。挺拗口,是不是?
“总之,我得带您走了。”就像所有必须要公事公办、又试图把气氛圆融得不那么生硬的人一样,死神前后挥了挥他的胳膊,像提起不存在的一袋石头似的,牙齿咬紧在一起挤出微笑。“令人遗憾的一个结局,您似乎还有愿望没有完成。您还想抓住一个死神呢!所以说,死前可不要轻易许下期望……”
“‘死前可不要轻易许下期望’……您说得不错。”人类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一位古板的思想深刻的教授,笑起来却让人想起邻居家的熟人来。就是这么一位神奇的人。“有位朋友就做过类似的事,令人悲伤啊。”
死神尼古莱·果戈理牵起人类的手,就像牵起一位会活动的泥塑似的,先是小心翼翼,发现对方不会受伤之后,才放心大胆地握实了这只手。他还想听这位人类说一会儿话,他做死神的时间也不长,万一一个没注意,把人类直接碰死了,不会讲话了,这要他怎么办呢!他喜欢这位人类说话的腔调,也可能是声音。也可能是别的。
“您那位朋友真是不负责任,”他带着人类走出房间,走出这间古怪的、异常生活化的地下室,来到阳光普照的大地上面。他的袍子是全白的,人类却披着黑色的大衣。死神倒有种自己要告别人间的感觉,总之古怪得不行。“哪有人在临死前许愿的,这不是给别人找事嘛。”
“说的是,”人类煞有介事地叹气。
“他应该道歉!让活下去的人承受悲伤,还要承受乱七八糟的琐事!不公平,怎么可以一个人享有清闲?”
“您似乎是一位很讲究规矩的死神?”
“我可注重原则啦!不论在什么时候,自私自利可是要受到报应的。一个人如果只按照他自己的道走,早晚要吃苦果。我……欸?您怎么又在笑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可笑吗?您该指责您那位朋友!”
“是。如果死后能够见面,我会这么做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好忍着笑,一本正经听完死神的喋喋不休,他知道对方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其实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因为他想起尼古莱·果戈理总是不听别人的话,听了,也会听成自己的那一套东西。习惯性顺着别人的话说下去,好像很坦诚似的,其实果戈理生来是一位很自我的人,坦诚地接受这件事就很好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俄罗斯的过错。他却死后也极力辩解似的,这没有必要。
“我的朋友,他的研究稍显执拗。恐怕确实让他背负了不止人间的谴责,连地狱都要诅咒他的罪事吧。”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我就没听过这种事。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
“什么名字?”
“——”
死神掏了掏耳朵。“好吧,这不重要……”他听不到,装作听到了似的继续谈话。他听到人类说下面的话,这些都是清晰的。
“他管那些受到责难的尝试统称为’艺术’,所以我适当拓宽了对艺术的看法。我们不应该指责一位人的本性,如果要在规则和本性之间做出抉择,那也应该是他们自己的抉择——这已经够一枚灵魂承受的了,足以摧毁或成就他的一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始终是平和的,就算他所谈论的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难以消化的痛苦,他的嘴角含着笑容,眼睛里也没有悲伤。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走过潺潺的溪水,走过很远的寂静的林地,走出俄罗斯的远郊。死神默默观察着这些事,他更加觉得比起自己,眼前这位沉着的先生才更值得担任死神的大任了。
“比起生,我倒是觉得您还……挺喜欢您的朋友死去的,这可真是件怪事。”死神很快地改口,“抱歉!光是说说就让我不好意思。”
“您太喜欢道歉了。您是您自己就足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的那位朋友。令人遗憾,恐怕他确实无法完成他的夙愿了,我没有成功……”
他望见对面的行船了。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死神已经引领他走过世间万景,穿越鸽群,来到一处无人无土的白色世界。他感到身体逐渐归为轻飘的东西,但仍旧具有实体感,他的思路也是清楚的。他原本以为这个时候,他会逐渐丧失对意识的主动权。
被尼古莱·果戈理亲自接走的感觉,就像神明对他的一种奖赏。他这一生确实做了不少的事情,有一些,或许是绝大部分,他还是颇为问心无愧的。他曾经将世界搅和为一片混沌,把在底部的翻卷上来,在上面的倾斜而下,让人们在这不断的动荡之中窥探到一些真相,或许,也受到真正的、摆脱桎梏和僵化拷问的慰藉……
他终于要死去了,而他将要去的地方,除了永恒的遗忘,也不过是一处简单的、温暖的归宿。果戈理先一步去往那里,他不舍得这个世间,更不舍得的是自己永远无法枯竭的心愿。
“我的朋友啊……只是想再跨越生与死的界限,看看‘自由’还能不能回来而已。”
在踏上第一层薄梯之前、在最后与他的神明与信仰提供反馈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握紧死神的手掌,轻叹一声,比起自己的死亡,倒是更心疼起别人的事来。他还在惦念那些过往的嘱托,他又觉得,或许果戈理的愿望已经完成了,就在死神降临之时。
或许果戈理个人的锁链,俄罗斯和整个人间的锁链,一条或许不起眼的链接,它已经在对话之间被无声扯断了。想到这里,这位临死之前的人类,话语里就有说不出的淡淡满足。
“您看呢,这不是达成了吗?”
他回过身去,却见无记忆的死神流下一滴泪来,像极了油画里的皮埃罗小丑,像极了天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