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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偶的独白 ...


  •   那天我看见果戈理先生一个人坐在窗台患得患失,就知道事情又变得复杂了。他没有轻易开口向我们要钱,这没错,但是从眼神回避的次数来看,这一次的数目不见得是我们担负不起的,可也差不了多少,起码得有十万以上。果戈理先生又要远行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没有特意招待他坐下的意思。先生的右眼戴一片圆镜,镜片背后的视线正落在灯火明处,指间刀片细腻作响,木沫像油一样疏疏落落下滑。他持续工作。但请不要误会,这两位先生之间的交情其实很深。甚至不用说话,有时候只是互相点一点头——或眨动眨动眼睛,一番长谈就会像瞬间完事儿似的,直接在两位先生的灵魂之间流淌过去。这阵沉默并不尴尬,而且,要是在平时的话,果戈理先生没准忽然拍手大笑,一跃而起,在榆木桌这边挺闹腾地自语一通,然后,在这段丰富的沉默中兴冲冲离去——要是在平常,一准会这么做了。先生也会隐约一笑似的,将果戈理先生没有锁好的房门再去轻轻关上。当然,和谐只发生在果戈理先生不缺钱的时候。现在热爱逃亡的果戈理先生又陷入贫困了,从他的帽子就看得出来,他又换回了最收敛的白帽子,而不是花哨的皮革制品。他的手上还有着墨水痕,却不见最近的报纸上有他的真名或者笔名出现。

      果戈理又被出版社回绝了,这不是头一回的事。他又要出门清净一番了,这也没什么特别。

      他或许正在为自己难过:他又要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要钱,他的好朋友,最喜欢的一位人偶师先生,一位非常体面的人。他俩原本都应该是体面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这里,果戈理自然一直是一位体面人,他能够独自生存,有着浮华堆砌的梦想和切入要害的讽刺,最重要的,他很善良……但他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先生的这种期待,尤其在他想要出行,过来借钱的时候。

      他像犯错的孩子似的坐在那儿。我其实看不出他到底在没在反省,或者郁闷,如果这位先生不像他所演绎的那么活泼的话——只是观察表情的话,果戈理先生和这里诸多的先生一样,表情其实也很单一,没有别人印象里那么夸张,他是个很普通的先生。在不说话、不作戏的时候,我们在果戈理先生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感情。他的眉骨很深,高挑的鼻梁又将阴影打在了左边半颗眼睛上,他生得漂亮,有点不像俄罗斯本土的模样,我说不准……我是在莫斯科被创作出来的,并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但先生特意为我制作过一双眼睛,材料是别处的宝石。可能是这双宝石让我认出了一些端倪,我总觉得果戈理先生有些熟悉,就像早就看见过他似的。

      有时候,我们人偶之间会猜测别人的习惯。比如作家们通常会写日记,那么果戈理,他也是作家,他会不会把平日里在报社受到的委屈,也尽数写进一本厚实的绒面日记里面?我对此津津乐道,只是想象一位得体的先生背后的痛苦,就会让我空荡的躯壳有种生命力。我相信先生也是有着这一层心情在灵魂里,所以才创作了我。可是另一些高贵的人偶不这么认为,他们自有他们偏颇的地方。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人偶师,他起先制作的并不是树脂或陶瓷的人偶,而是提线木偶。现在房间内也保留了两位,他们总是沉默不言。先生喜欢让他们拥有悲悯的眼神,无声注视着人间,现在他很少这样直白简单地制作一双人偶眼睛了,我也没有这样珍贵的眼睛。

      果戈理先生让人说不清有没有这种眼神。由于刚刚提到过的原因,我总是情不自禁观察这位先生,他的眼睛做过手术,颜色不是很统一,被动过刀的那一边颜色很浅,眼仁却洞然有力。我相信,在他的原生眼睛这一侧,或许是有着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相同的温柔的。他安静的时候,修长的睫毛将影子落尽眼潭里,暗得令人难过,嘴角却又勾笑。只有温柔而且内向的人拥有这种神情。他说起的事情也总是好事,很少和我们提及那些灰尘似的破烂事来。即使谈到了死亡,或者常有的欺诈案,他也会将故事讲得有滋有味,最后落脚到荒谬滑稽的那一边去。他同情所有人,又嘲笑所有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似乎也是如此——不然,为何他制作那些温和的人偶,却将我的视线锁在果戈理先生身上,让我净想要看他的荒谬之处?

      在波兰旅行的时候,先生带回一截老旧的木头,然后突发奇想似的,沿着朽木纹理慢慢雕刻。闷头研究了小半个月,女管家再次见到他的人的时候,他已经将木头改为了一只细瘦的手臂。先生自己也跟着瘦了一大圈。这手臂现在摆在门口,在果戈理先生坐着的地方不远,离我们这一边的橱柜倒有些远。这是他最初的作品,因此,这位作品也就残缺、尖锐并且高傲,最终被丢去那里看门了。每当人偶们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就可以清晰看出人偶之间的性格区别。我猜它是耶稣的手,因它的手掌上面有着明确的空洞,而先生在早年也思索过很多类似的事,他寻求信仰与人间的解释逻辑——但是后来,当先生继续创作、并得到更多逻辑之后,他的目光放得更远了一些,涉猎面更广了一些,在举办出我的落成典礼之时,他向一位苏格兰记者透露,这手臂只是我的雏形,他完成了对过去自己的解答。

      好吧。在我为此而再次愤愤不平的时候,果戈理先生也有点要气馁似的,起身想走,又不得不回来(他没有拿到钱),他开始假装端详起那只手臂。不管怎么说,正是这空洞的一只手,一块木头,一件作品,或者一种思想,正是这,从某种角度来说,彻底区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果戈理先生的人生。

      它将全然不同的生活带进了我们的生活,从这一截手臂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找到了他的渠道,他开始通过手指思索和表达,最后通过眼睛传递出去,形成一种循环。他得到果戈理先生想要的很多东西。起初,当果戈理先生到来的时候,我从果戈理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我看出他的羡慕。那时我仍旧缺失左眼,身体的右侧结构也处于停滞工期短状态,先生想不出为何要继续创作我,在他看来,他似乎应该舍弃我……说来话长,实在有些窘迫,我被搁在台面上,表示未完成,身体盖上一种防止落灰和窥探的白色纱布,简直像个死者。

      正是这段时间,果戈理先生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相识了。果戈理先生寻求灵感,原以为这是一家店面,走进来,听说是私宅。于是他华丽地道了歉——变了一个魔术,小把戏,把原本插在胸前的野雏菊偷换到掌心里去,然后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面无表情地识破了,他将雏菊插回到果戈理先生的口袋里去,问他要不要来一点红茶。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拥有了继续被制作出来的命运,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账上的钱则开始出现浮动。两种原因。要么是他开始赌钱,有输赢,要么是果戈理先生问他借钱,有借还。一切变动是从那一天才开始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生命里不再是平平无事,他甚至也学着果戈理先生文章里的句子,把一些象征性的词汇用在衣料上了——我像是他们两人之间相遇的一种结局,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自己对此的一种看法。他让我拥有了貌似果戈理先生故乡的眼睛和喋喋不休的评论与讽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自己似乎拿不定主意,只是把这种不平衡做为平衡的筹码,把问题在根源除去了定义。也可能是直接丢给了我,自己好与这些变动、包括果戈理先生泰然相处。

      不得不说,果戈理先生的创意让整间房子都变了一种氛围,原本我们是凝重的,甚至有着某种拘谨和不诚实在里面的,最近却越来越活脱起来,皮鞋也变了款式。我不知道果戈理先生有没有体会到这些变化,他总是为自己的事发愁,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能够颇为和平地与自己共处。果戈理先生受不了要借钱的冲动,这是我猜的,因为他的话几次要到嘴边儿了,手里端着那截死木头,掂量着,又放回去,嘴唇就重新锁紧,像泄气的狗一样小声喷出一点叹气。

      为什么要这么犹豫?身为人偶,我不够有耐性。我是橱柜里站位最靠玻璃门把手的,如果不是先生不许我们这么做,我现在就想打开这扇门,去把这位带来不安、变动的先生吓走。

      我记得他用精致的手杖驱赶过壁虎,他不可能对人偶的动作无动于衷的。连门口的那枚铃铛都会让他吓着,尽管他假装只是跳一下,我们人偶的眼睛雪亮,已经看见他竖起的寒毛了。吓走一位失败的作家能为我们家的好先生剩下很大一笔钱——没准先生下一次进赌场就赢了呢!凭借运气和才华得来的钱,总是比先生努力所得来的钱要活分得多,果戈理先生比我们更深得此道,他是文人,也是要说实话的人,写作之外却只用浅薄的布料装饰自己,用谎话把简单对话包裹得里外三层,他来借钱,哪里是借钱呢?他的局促,哪里真的是为了这种事不安?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一生没有走出这座城市太远。他虽然也有过一些旅行,并且这些旅行也为他带来了更为深远的变化,可是他的心更多落在城市内部,落在那些走动着的、朝夕相处却千变万化的灵魂上面。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因此也不会太过追求离开。我开始怀疑起先生的聚精会神。他的灯火摇曳不定,紫红宝石似的眼瞳却像我们人偶的眼睛似的,一点不带疑惑和变化,只是望着他的作品。没有人的专注会凝固成一副油画,他要么是睡着了,和我们人偶一样不懂得闭眼睛,做梦也死盯这个世界。要么,就是……他猜到了果戈理先生的心思,正在全神贯注等待着,又不想打搅对方的纠结,或许还对此感到有趣。他在漫不经心地给予空间,一种充分的,可以舒适地保有退路的距离,他让对方能够继续滑回狡猾而且胆怯的谎言里去,扮演那种世间小丑的烂角色。他不用看,让我用一双讽刺的眼睛盯着,让别的人偶用他们的眼睛也盯着,让枯胳膊先生待在果戈理先生手里听着,听脉搏里丰富的声音……

      在漫长的漫长的等待之后,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抱怨什么了。对这些人类的拖延抱怨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创作者早就知道实情,或许是在这一次,或许是另外一次,通过果戈理先生滴水不漏的笑容他知道了,通过我们这些人偶无穷无尽的耳语也知道了,果戈理先生就是喜欢他。挺喜欢他这个人的。果戈理先生不想自己配不上对方的才华,也不想被这种困扰给拖住脚。于是他每次来就想要逃走,逃走又想着回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等待着果戈理从自己的迷宫里脱出身来,才好让对方真正看见他的答复,果戈理先生是一个麻烦人物,几乎出不来自己的迷宫,总也看不到任何答复。

      这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果戈理先生终于借到了钱。他亲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脸颊,挨个念我们的名字,跟我们说他要走了,这回去弗洛伦萨,肯定能写出好书。我们都知道,这笔钱会很快归还,不可能有他说的那么久,他会再来借更多的钱,会风尘仆仆地游走在城市之间,把一个座位坐热后,再跑到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再回到秋日里平静的莫斯科,这么绕一大圈。他会通过卖力的写作、无聊的打工,或某些手段糟糕的方式认真归还,果戈理先生的人品倒是可以信赖的。但我很好奇,究竟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会允许这么一场重复的借贷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他从来不拒绝果戈理先生的任何一次借钱,自然了,也不会拒绝对方的任何一笔还款。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友谊和一场又一场经济往来挂钩似的,甚至没人来为我们这些看客解释一下,撇清世俗、虚假与真实之间的污泥。在果戈理先生离去之后,我们这些人偶离开本位,各自稍为活动活动筋骨。我的假发是新更换的,近期烫染的部分总有些不服贴的碎发,先生为我梳理头发的时候不得不摘掉我的假发,把我光秃秃的后脑勺露在外面。先生不喜欢卖他的作品,但是他终究是会卖的。我有时候也会想,当我的买家看到我这副样子会说些什么,还会执迷于先生精湛的技术和我的宝石眼睛吗?他估计要仔细阅读我的后脑勺,试图通过一串陌生的名字把我家先生的创作思路读出来似的,拧紧他的眉毛——可那也是徒劳。没有什么人能猜到我和果戈理先生同名的。

      他又不怎么出名。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人偶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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