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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只是想涨涨工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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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为什么——尼古莱会将自己扮成小丑么?
沉默等待的空隙,就像闲聊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随意提了一句。
我立刻没好气地歪过头去:这谁知道啊!这个怪人,在我抱怨别的事情的时候像一堵墙沉默下去,提那个乌克兰人倒是立刻搭腔。工资还给不给涨了?
——因为恐惧感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声音很轻飘,像唱歌似的,对着天空说道。
您不知道吧?其实小时候,他最畏惧的就是马戏团和小丑。
……啊。
五岁的年纪,坐在看台最靠前的位置目睹了舞台的崩溃,刚好掉下来的电缆砸在狮子用的跳圈上面,而动物们就这样遭了秧。
听起来是挺惨的。我想,确实也偶尔有发生吧,这种事。所以有心理阴影了么?
涂着雪白的油彩的小丑松开气球,连尖叫都来不及的瞬间里,就这么被狮子踩下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倒在观众席的前面,血从尖爪和头骨契合的部分流淌下来,流进了还在微笑的嘴里——
实际上并没有在笑吧,我打断他。肯定是画出来的。
这还用说。
和海报上宣传的一样惊人,是十分夸张的红色笑脸,究竟是在哭呢,还是在求救?我们就坐在那里,身后是四散着互相踩踏了的人群,竭力维持秩序的广播,刺耳的电流通过的噪音。面前就是一个人完全死亡的过程,直到死,都紧睁着眼睛。
肯定是希望坐在那里的我们,起码也会伸出手去吧。
似乎在还原着当时的情景,也可能只是兴致使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手伸向半空,指尖轻微蜷缩起来。死之前会有这么一点奢望,实在是可怜的人。
您也在场啊……不过,那时候伸出手不就遭殃了吗?我兴致不高地托着腮帮,肯定要导电的,别救啦。
我也是这么考虑。不过,也有其他的办法不是么。立刻将导电的材料切断,用旁边断裂的木条将电线移走。或干脆就视而不见好了,只有五岁的话,最应当做的就是撤离现场。
当然了吧,就算我没什么立场说,小鬼头可不该添乱做什么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我停顿了一下,只有五岁就想这么多的话也太可怕了。听起来你们是做了相反的事啊。
仅仅是五岁的时候,我们是不会考虑这么细致的,顶多记在眼睛里而已。并没有出手相助。
那你们也被电给伤到了?我把后半句闷在肚子里。这不会就是你脑子过分聪明的源头吧。
应该说是受到伤害还是没有呢,像是看穿了我的吐槽,陀思妥耶夫斯基锐利地扫了我一眼,不过并不是责怪的意思。这种关头,现在的我会有立刻救人的冲动吧,也会考虑死亡的问题。当时,却是时间不等人。
救不了嘛。我有点心虚,赶紧附和起这个故事来。原本就不关你们的事,对了,这和现在那个神经……这和那个“小丑”又有什么关系?他去救人了?
他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眯着眼睛凝望着半空中的手指,光线在指缝间切割成几条细线。正因为如此,之后他就开始做噩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这个果戈理。你也有今天。整天就知道吓人,说话也没轻没重的家伙。也就是被别人给吓出毛病来了,胆小鬼一个而已。
像是没有在意我的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安稳地讲述。
那天,又在一阵哭泣的噩梦里醒过来了,尼古莱摇醒了我。他问我,现在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呢?我告诉他,确实是在哭的。
我说,虽然在哭,但样子十分好笑。需要我来拿镜子吗?
您、您们一直住一起啊。
尼古莱十分害怕。虽然在见到死亡的时候,他已经非常害怕了,捉起我的手转身跑开,不再去看舞台的悲剧一眼——但那一天晚上,才是他最胆小的时候。他拒绝了我说的镜子,哪怕仅仅是个玩笑话。
您也觉得他是个胆小鬼吗?
可能没有人比尼古莱更加胆小了,不过,在那样的前提下,我们又有谁能够指责他的怯懦?
您就没有害怕嘛,被他摇才醒过来的。
我其实在那之前已经醒了。毕竟是做噩梦,尼古莱一直没有睡稳,口中喃喃着奇怪的句子,笑容,天空,梯子,小丑……是他拉着我逃离了一场噩梦,可是要说起来,正是因为他选择了逃离,那场噩梦才会从此紧追着他,一闭上眼就会看到。
见到死亡都会害怕啦。结果却反而学会杀人的也是少有。
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可是在尼古莱·果戈理的生命里,死亡总是绕不过的一个坎。在听布道的时候,他问牧师关于地狱的细节,在杀人之前,他想方设法地表现出古怪的一面,被害者越是怕他,他就越是安心。
……只是个纯粹的变态而已吧,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已经越听越不明白了。尼古莱·果戈理是我的雇主的朋友,这种事在接活之前已经知道。除此以外,关于小丑在欧洲的风评到底如何,像我这种最近几年都偷渡在外的其实也不了解。顶多知道最近有个“天人五衰”而已,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团体。
抠着指缝之间的碎皮,陀思妥耶夫斯基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丝血色。他似乎是由衷地笑了,但是与此同时,目光又因此而变得深邃,好像注视着不属于这个世间的远处似的,让人不由得就盯着望进去。
让开心的事物永远保持开心,让悲伤的事物永远保持悲伤。在光明的就属于光明,在黑暗的就归为黑暗。所有童话里基本的构造,也是尼古莱这个人自身的构造啊。
呃。具体点儿呢?
在尼古莱·果戈理的心底里,他是希望在看到微笑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理解为对方愉快,并且幸福的吧。所以看到涂抹着刻意固定好的笑容的脸,就像看见不可理解的事物一样,那样的抵触感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强烈的。
那就别去看啊。不去看就得了。怎么还故意扮成小丑。
越是害怕的东西,越像罂粟一般吸引着人类的内心。犯□□罪的人难道就想这么去做吗?却一再被纯粹的□□的美夺取了视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需要忏悔。恐惧也是相似的东西。
啊,好奇心那一类的吧。
异常,不可理解的事物。突发状况,难以逆转的死亡。当诸多要素都在密集地指向“小丑”这种角色,原本就很刻板的标志物,便加倍地具有了存在感。
嘛……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破罐子破摔啊。我总算稍微猜到对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这人是因为完全不理解小丑,所以才自己去扮成了小丑?
完全不理解,亦或完全理解,其中的差别其实不大。都是人脑的一厢情愿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着,忽然将他的手指都缩进了衣袋。我这才发觉,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直在呆呆盯着它们看呢。沉思在三角形的虚空结构里面,抬起眼对上一双让人看不出心思的眼睛,看样子,倒是您思考时的重心在这方面吧?他说,理解,或是不理解。
……毕竟和您们交流的时候,不能理解的地方也太多了。我尬咳一声掉转视线,稍微拉了拉羽绒服的拉锁,被看透得后脊发凉。随便就给个任务过来,还就没头没尾的。冈察是个白痴也就得了,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送命啊。
您畏惧的只是未知,所以在死亡面前,反倒是十分坦然。
死也就那么回事嘛。关键还是什么时候会死……我警觉起来,您不是要在这里做掉我吧?我觉得我还能再被利用一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微笑温和得简直吓人。您可是我的重要部下,我是不会轻易处理掉您的。即使是您自己的愿望也是一样。这一点还请体谅,不过如果必要,帮您切除一部分感到恐惧的器官,我或许也能够做到。
不劳烦您……还是继续讲讲小丑的事吧,我心有余悸。多讲讲这个好。
其实已经到尾声了。哭泣着醒过来的尼古莱,因为我的无心之言而被戳穿了痛点。我问他,您是在害怕小丑呢,还是在害怕在笑着哭泣的、或者在哭却很可笑的,您自己呢?
也不是自己,他告诉我,如果是经过装点后的表情,大概无论怎样的都会很可怕吧!
害怕死亡在它背后呢,还是害怕这样的矛盾感本身?
在那个时候,犹豫了很长的时间,他才确定地告诉了我,既不是死亡也不是矛盾感觉……害怕的,应该就是在面对这种脸的时候,不知所措的他自己吧。
所以……所以。我组织着用词,所以他就把自己……
满意于我的思路,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我这么建议的。
——如果您着实害怕着自己,不妨抹杀掉它,这怎么样?
——如果害怕着自己害怕的东西,把有着这种情绪的自己给“去除”掉的话,应该也就没事了吧。
寒意从我的背脊持续扩散着。
尽管已经合作不少的时间,我好像头一次看清这个魔人。那……那个人不是您的朋友么。我问。
这也是为了他的幸福。
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一种性格么……那个小丑。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着到底哪种是他的真面目……真相就是他根本就没有真面目了?听从您的建议之后,就……?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着头,嘴抿成一条细线。
从那以后,尼古莱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我是世间唯一一位在他噩梦初醒时,知道他害怕的根源,而又不会强迫他寻找自我的人呢。
是很重要的朋友。
不是么?
我已经站起身。当他再度望向我的时候,我有种想要逃走的欲望。
头脑像是提前感知到危机,正在紧急愈合着拒绝再接受信息。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缥缈的声音却持续地从身边传过来,阴魂不散地围绕着我,捕捉着我莫名的畏惧。
像您对死的恐惧,其实也有简单的解决方式。并不影响您的生活质量。
反而会因此而得到幸福……
我后退一步,原本应当空无一物的地方居然踩到了鞋子。今天过来根本就是个错误!得赶紧逃离这里——来不及了!魔人的洗脑术起作用了,阴影逐渐遮盖了我的视线,我的脑袋嗡地炸了一下,脚也不听使唤狂奔起来——
唔……哇啊啊啊啊啊——!!!
“……嗯?”
隔壁房门一开,探出戴着睡帽的脑袋。陀思妥耶夫斯基揉着眼睛困兮兮喃喃:“好像听见普希金先生的哀嚎。”
“哈哈哈~错觉错觉。”
“您怎么又扮成我的样子在玩了,尼古莱。这么晚了,早点休息。”
“——好嘞!”
蹦跳地将货真价实的死屋首领搂在怀里,亲亲腻腻之余,小丑先生露出了计划通的丑恶嘴脸——
小丑的话可不要信啊。
涨工资?呵。
想都不要来想>w<!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