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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有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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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接他的时候,窗外下着细雨。飞蛾扑在惨白的白炽灯里,光线断断续续打在尼古莱·果戈理的脸上。他的完美笑容也因此变得晦暗不明。我看着他趴在玻璃桌板上手里捏着烟盒大小的薄荷糖纸包。在他身边的警官神色一阵浮动。被长时间跳跃性的谈话折磨得现在再无话可说。他指了指果戈理,又指了指门外,示意我们可以走了。他的手里捏着一个本子,里面记录着一整晚对话的文字内容,包括果戈理的话,也包括警官的话,以及几次中场休息的时间点,诸如此类。不用看也知道它漏洞百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重新追捕我们。果戈理问我要不要吃一颗糖。我接过一颗。薄荷绿的糖衣下面是刺激口腔的柠檬香精。这是他喜欢的口味。他需要这种刺激,他正在感到百般无聊。我只能依靠推测。
我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我试图向他说明:不论他感到多么无聊,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被捉进局里。这是我们销声匿迹的第三年,横滨已经快不记得三年前曾经发生的一切了,美好的白纸,果戈理将它背后的污黑又重新挑了出来,明天全城都会知道一场武器走私,而且是外国人发现的,一个月后武装侦探社又会被夹在黑手党和政府之间,来来回回追查我们的身份。而我又不得不替代其他人的身份。
毕竟在这里我已经死了。
果戈理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别过头。他没有装作心不在焉哼些歌曲转移注意,没有将他的热情投放到我的衣着或路边物件,他只是望向我说话的嘴唇,一副比我更为煞有介事的样子,认真听完所有的话,等待着一场完全无关的内容。而我早就发现了他新买的外套确实是本地流行款式,这不需要他像电视导购一样和我说明。和果戈理断绝联系的三年里,我们各自做了很多工作。我死得比较催人泪下。曾经将我视为敌人的群体也没有继续紧追残党,他们甚至有人为我制作花圈。我则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了一场。寻找“书”的这段日子,比计划中长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果戈里完成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和我郑重告别,告诉我他即将跟随三岛前往巴黎做事,一去可能就要五年。紧接着我接到三岛的电话,询问我果戈理以后是否正式加入“死屋之鼠”,如果不是的话,他需要立即处理掉他,因为果戈理叛变了。得知这个走向之后,第三件事就来得不再拥有悬念。等我确定果戈理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三天假期已经过完了。
我登上偷渡船平安离去,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果戈理也没有留给我任何信件,没有托人带话。我们在同一时段消失在这个世界,为横滨带来一场浸染过血和子弹的毁灭倾向,它半途而废地消散在这片拥有蔚蓝海洋的土地,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如同这场闹剧结束。我想起遇到果戈理的那个夜晚,他摘下令人陌生的面具,借用我的地下室水池洗脸。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幕后景象。或许是这种遗憾令我记了三年。我把车窗打开,海风重新出现在我们周围。
三年后的果戈理不断地强调,他即将完成一件作品,他不是很有信心,但如果一切处理妥当,这件作品终将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希望,也会是他的一种救赎。我笑着听他说完。他的每一件作品在完成之前都会拥有这种希望,随后死在他完成它们的那个瞬间。
我是你的一个作品吗?
我忽然有兴趣问他这件事。
闭上眼能够从呼啸的海风里听见遥远的歌声。伴随巴赫咏叹调出现的女高音来自我的记忆,它与管弦乐队此起彼伏缠绕着对方,将海浪与月光谱写进神话的范畴。但是在我的头脑之外,一向快言快语的果戈理却沉默得如同死去。我看见星辰和海洋在他的眼里转瞬而过。直到下车,他都没有回答我这个灵机一动的糟糕问题。到我们抵达萩城躲避风头的时候也没有。
在过去的某一时段,我不会这样犹豫不决。但是我们都继续活了下来,活着的人总会拥有不可逆转的千变万化。我理解果戈理过去常常将他的臆想放在我的身上,我也尽量提供给他,可是我无法掌控太多的命运。仅仅是作为异能力者的一小部分,要扭转就花费了半生性命。除去能力之外,我是一个过于自信且倾向于思虑周全的人,仅仅是一种主观倾向,我知道人类不可能完全周全任何的问题,完美是神才有资格享有的美德,我们只能尽自己的余量,我们用尽顽愚。
我想我伤了他的自尊心。
果戈理对神和魔鬼的爱是等量的,对人间的爱却变来变去,有时候多得满溢,有时候又少得看不着。他有过将飞鸟比拟为理想的时期,和他的其他时期一样持续得都不太久。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有所合作,他也带我周游了横滨的高空。随后他就消失了,再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手上戴了铁链,需要我和他彻底讲晕警官后才能获得自由。他请刑警拨通我的电话,而我的身份是一位与犯罪者无半点关联的旅日记者。果戈理的案底撤得不是非常彻底,没过多久,我们的身后多了些便衣警察。
我一度怀疑他是有事想要拖我下水,后来观察似乎又不是,我问他何时重新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他也没有告诉我。
等到最后一批监视者放弃对我们的怀疑,我们退了旅店,雨季遍布世间,我们看不清太多标牌。路上广阔的天空和青湿的山峦让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些事,三年之间人事可以变化无穷,自然也在变化无穷,但是二者终究是有本质不同的。三年对于人类来说太漫长了,又短得容易失去警戒心理。天气闷热,我的帽子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果戈理将它放在自己的手提箱里,就像它本应回到那里。里面妥帖地存放着几包防潮纸袋,我不知道这种东西他存放了多久。它们应该和我的帽子无关。在他仔细并且动作轻巧地扣上金属扣纽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角仍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与生俱来的笑意。过去他在发觉自己被人误解的时候,这样的笑意常常带来突如其来的谎言和惊吓,如今这笑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起他头一回将马戏刀插进别人喉管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
血曾经染红过他。
我们走在细雨朦胧的萩城街道,低矮的城墙背后是宁静的树林、雕像、寺庙和人家。这座城市曾经孕育过现代日本的一场未来,后来人们走过这场黎明,在本应该继续明媚的阳光底下迎来了经济泡沫,日本踩踏着一场又一场梦和梦的尸体走到如今,尸体之中孕育新的萌芽。果戈理的发丝之间存着欲落未落的剔透雨珠。我问他要不要我买一把伞。他将一把透明的塑料直伞从斗篷里掏出举来,撑开举到我的头顶。只有在撑伞之后才能听见一场微雨的磅礴和细腻,重量震动着透明的薄膜,我走到他的身边,离他更近一些,也只有如此了。
我从未真正接近过他的内心,无法看到接近他的方法。如果他想让我找到,我确实可以找到他。他不想被我找到的时候,我其实也有办法找到他。我有太多种办法。我可以作为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神明,他的敌人。我可以是他的任何人。但是成为任何人,就不能再捕捉一个同样变动的人的内心。
果戈理集中精力适应着周围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能看到他因此而变化的自我。看到他将生活像剪报素材一样收集起来,并小心不剪到自己的手。当他愿意向我表示沮丧的时候,我可以提供他一些安宁和希望。当他不再愿意的时候,我不再懂他。
我唯一不懂的人也只有他。
随着旅居的时间久了,我们不再怀念过去的日子。有时候我们像这样相聚,有时候天各一方。再次见面之后果戈理不再试图断绝联系,他会在一些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或许只是拿来解闷,或许寻人用作解剖艺术。刊登这些消息时他所使用的名字稀奇百怪,刚好留下一些我能够读懂的线索。萩城柑橘摊贩的名字,或者某次一同使用过的车次编号。如果哪一天我的记忆力不再和现在一样,他的联络就会顺势消失。这让我觉得的确公平。像是一场漫长的报复,三年前的合作是建立在一些交换之上,一个交换能力,一个交换感情,他可能觉得我到底是欺骗过他。三年后的果戈理不再需要我等在原地,他不再将自己视作飞鸟,我也不再觉得遗憾。在他的伞下听雨声的时候,我已经发觉这一切是时候结束了。他回来了,又逃走了,还会再度回来。就像我试图从他的嘴角看出笑意,最后却迷失在遗传学和心理概念。他其实也看不懂我。
我们站在透明的隔膜边缘。
报纸每天都有。信不一样。他不再寄信,我也不能时常收信。过去有时候,他会主动询问我的动向,我小心观察他的需求,直接把他提问背后的需求满足,有时候是人脉,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些感情——这种时候,我会和他慢慢聊上一晚,做一些情事。天人五衰的任务完成之后,果戈理拒绝任何人的寻找,我有无数种继续了解他动向的方法,世间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棋盘上的一员,最终的选择权在我们自己。当我们想对一个人简单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种愚蠢。当果戈理想要将这场简单重新复杂化,谁也无法阻止它在变化里走向灭亡。
我确实可以随时找到他。三年后的果戈理也确实想让我找他,但是我不想这么做,我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信里读到一些皮毛,将它们收集起来,一并关到最不易察觉的思维角落,等待日后处理。我举办了一些拍卖会,筹集资产和人脉,铺展一盘又一盘落棋的舞台,果戈理有时候化妆出现在电视节目,有时候停留在报纸寻人栏的发布者处。这个世界忘记我们太久,以至于最后我们也不再拥有可靠的自我的真相,仅能对对方的一眼识别出来。
他出现在我的拍卖会上。
戴着又一张他人的伪装面具。
摘下借来的平光眼镜,我落锤,将最后一件文物敲定给他。我的手套是纯白色的,不久后染红并渐渐变黑,他还是下了决心将我带走,用的是一发九乘十九毫米中空子弹。这也解答不了什么,尼古莱。躺在疾驰的轿车后座,我除了这句话没有太多想说。果戈理也很烦躁,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嘴角仍旧挂着那一丝苦笑,仿佛他自己又上演了一场笑话,这次还带上了我。
这一场兜兜绕绕的感情让他迷失在世界各个角落,最终还是落回这里,那一枪瞄准的是我的额头。他的手背叛了他,穿过拥有异能力的斗篷,推在我的腰侧,我被猛地推开,子弹因此打偏在肩头,我活了下来。警车在楼房外侧呼啸而过,逃逸车沉没鸭川河底。他将我压在沙发里侧,低头查看肩膀的伤势。子弹也被他用异能彻底剔除了干净。我想起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的肩膀落下的不是绷带,而是一个将诉说吹散成细风的啄吻。
月光在他柔软的麻花发辫上滑过皎洁的弧度,随后被他扬起的脸颊挡住。他已经哭了。又似乎在笑。我装作没注意到这两件事。我们相拥而吻。
我知道他已经妥协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