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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终已不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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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17岁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13岁。
13岁,正应是被父亲催促着背书的年纪。
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着颤,坐在清晨尚未被暖日烤热的木藤椅上,这时天还没有亮起,天很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无数个早已经烂熟于心、却偏偏被感冒病毒堵到脑后面去的拉丁文选过不去,他重复着背诵,重复着,在相同的思绪里卡壳,然后被自己的停顿逗乐。若是平常,这样的停滞是无法见到的。
怕是父亲见到了这样的停顿,会板起面孔走过来沉声训斥。父亲会说,他又把学术之事作为游戏。读书人的训斥温和而又严厉,少有急眉,却字字诛心。学问就是会把人变成越发矛盾的混合体,不读书或许好些。
就像那登门拜访的患者闲聊,他走过来,将煮好的水递给这位上了年纪的、鼻头与面颊像醉酒般发着红的老人。他问他风湿的情况如何了,老人答曰一番。问他家里的照顾如何了,老人不作语。他露出慰抚的神情。
父亲要训斥他了,胡子一颤一颤的。他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偷看过病例,当年人病重的原因在家庭不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只想知道不和的程度,及那程度在四年后人身上的体现。父亲知道这些,虽然不理解他的好奇心,不认为这好奇心有什么可好,只有父亲知道,他把别人的感激作为实验对象。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他会告诉他,自己前几日染了风寒吗?
在13岁的年纪里,家庭这个词眼是古怪的。在他兄长们13岁的记忆里,自家庭院灰暗的、有着霉潮的白漆剥落的泥墙,到母亲寡言的宁静的侧影,小妹妹在婴儿床里的哭声,甚至逢年过节才会有的娱乐活动。凡是与家庭沾边的事物,就有种说不出的份量感。年轻的心本能地想要逃走这些。
想要逃到那些藏着棕熊、野狼和盗贼的桦树林里去。没有太多实感的地方,同时存在着让胆识和天性都得到放纵的空间和时机。就算内心里是深爱着家人,深爱着父亲和母亲,眼前的矛盾要更为显眼,总要反抗些事物才能顺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人的性情都是温柔的,这与长辈的传承不无关系。性情不能允许悖逆的话,起码心底也要反抗一番。
他看着13岁的兄长们迈过这份沉默的变革,就像迈过山林里潺潺小溪时候一样,默不作声,眼里灼灼透出年轻的色泽。共同借阅的书籍,有着兄长们的零星标注,从被要求着背诵的诗篇过渡到充斥思想与激情的文论再到小说,他愿意与家人分享不同的对小说的幻想,兄长们有时候愿意,有时候不愿。
抱着被用铅笔小心做过注释的篇章,被忘记再擦去注释的公共书籍,他也曾幻想过究竟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迎来这样一个转折。见父亲的时候会偷偷握紧拳头,见兄弟姐妹的时候有些烦躁,但不无深爱。明智的脑瓜变得和同龄人一样顽愚不通,见漂漂亮亮的姑娘们或许还会红脸。听保姆说的一些字眼,可能会像哥哥们那样对着早餐的培根偷偷发笑。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愿阅读的始终是所有的书,和所有的人。
没有激荡人心的潺潺流水。他的叛逆期最终没有机会到来。
遗留下来的是空荡荡的、连霉味都被坍塌和遭到铲除的石墙给丢舍了,小妹妹的哭声已经不见了,家庭率先抛弃了他。
被果戈理找到的时候,他坐在冰凉的窗前藤椅里背着诗篇,那是昨日新入住的人家里,最小的孩子所遗漏的段落。当时孩子双膝在打着颤,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膝盖也打着颤,只不过前者是出于畏惧,后者是因为某些病症未消,他没有告诉果戈理这些,从他手中接过这杯热腾腾的咖啡。
才不到四点的街道是凝寂的,天空还是深宝石蓝。老屋里漆黑的窗内依稀能听得到鼾鸣,但热情澎湃的哥萨克人脚未沾地,声音已经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我加热了五次!”这人风风火火地告诉他。“加热了五次,您不知道!最后一次险些要了我的小命。”
他开始讲和一只看门狗斗智斗勇的故事。
尼古莱·果戈理和他其中一个兄长同样的年纪。若是那兄长活着,或许也会这样为找不到他而着急,又不好直说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人稍微平静些,若找不到,那就暗自干着急一番,再在当面时难以掩饰自己的愤怒,果戈理却不甘于此。他从别人家偷了一杯咖啡,半是凯旋,半是愉快地给他递来。
或许这一杯咖啡其中的某次加热过程,正是果戈理通过自己的特殊能力,摸进眼前这户人家的厨房才达成的,在黑暗中如何碰倒锅碗瓢盆,又如何将它们迅速接稳,这些都比思考偷一杯咖啡的正当性要有趣味得多,比看着黑窗,独自神伤要有意思得多。比想象果戈理会不会也踩到了那块会发响动的木阶有价值得多。
有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会设想,如果生活没有给他、而是给了果戈理这一间屋子,充满了回忆、又抛弃他的回忆的屋子,让他没有地方再安放他的童年,没有地方容许他的哀伤或妒忌,果戈理会怎么处理。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果戈理也正是遇到不同程度的毁灭,才会在另外一个陌生人身上轻易投注了自己所有的热情,会在深夜里找上四次,找不到他,还要费劲把一杯咖啡热第五次,只为将它放自己手上的时候仍是热的。
和他们两人不同,没有经历过太多悲伤的人容易渴望悲伤。没有经历过太多分别的人渴望着一种分别。没有经历过太多失去的人正在躁动着、等待一场彻头彻尾的众叛亲离,哪怕口口声声诉说对幸福的追求,每一个信奉着神的人心底都渴望流血。为这一份渴求,人心生畏惧,怕在天之父要怪罪于他,□□加倍却渴望犯错,因精神与本能总是起冲突。
每周一次坐进教堂,将空空的手掌举向虚空的人常会做的事,就是像曾经的他一样被好奇心驱使,以为了他人的灵魂的好,而做出残忍的、恰到好处的恶。
您的家人一定将您照顾得很好。
他想着自己曾经对一个没有家的人这样说过,安静地抿着咖啡。
喝了几口,窜人的、混合着一系列熟悉、不熟悉的香料的气味让他最终还是停下来。“果戈理,这杯咖啡里的味道……”
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却又希冀着奇迹会出现似的,果戈理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用余光瞄他,现在接话就很快。“诶呀,所、所以不好喝了吗?”
原来唠唠叨叨说着一路上被电缆绊倒的经历,或细致将野猫从屋顶蹿过的情形描述得惟妙惟俏,不过是种托词。不懂的人见着如此昂扬的性情,一定会蹙眉避远,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下又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就闭眼。“您让我猜猜看吧。”
“诶呀,诶呀,这可真是令人难为情……”
“里面有柑橘的味道,最明显,您似乎找到了含有柑橘风味的肉桂粉料?”
“……是,啊哈,一下就尝出来了吗?”
“在这之前,虽然没有加糖的意愿,却似乎想让这杯咖啡稍微柔和一些,就兑了些牛奶。”
果戈理忐忑地挠头。
“那是第二次,凌晨两点多吧,我就想像您这样半夜晃来晃去,一定是咖啡因摄取过量,最好还是别让您这样任性。”
“却在最初选择了咖啡?”
“……不然的话,您恐怕根本就不想喝呀。”
“那么,这么说来,最底层的味道果然还是酒味喽。”
“一开始想做成普通的含有酒的调味咖啡,不过仔细想想万一找不到您,加的奶泡融进去反而不好看了……呃……”
“唔,还有一些味道。”
他们相识不久。本想着万一这疯疯癫癫的人,会在半夜来找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是起什么歹心,这咖啡明显是个契机,他问了这些。可当他沉默下去,借由逐渐亮起的天光盯果戈理面红耳赤的样子,既猜不出来,也就不用再较真了。
柔软的卷发被果戈理揉得稍显散乱,见陀思妥耶夫斯基观察的目光,他红着脸颊,又露出真诚而且有点傻的笑容。哥哥们见到姑娘的傻样,也无非就是如此了,虽然尚且没有接纳这份好感的意愿,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这杯咖啡可贵起来。
味道古怪,古怪得像孩子小时候违逆过的一个家庭。他没有机会品尝这样一个家庭,但是命运递给他这样一杯咖啡。他继续喝下去,慢慢喝到底部。想让他开心的是酸橙肉桂,想让他休息的是牛奶。想让他暖和起来的第五次加热的热度,等苦涩的咖啡消失后,他看到杯底的西洋参片也露了出来。
“其实在中途就有点后悔了。您可不要觉得我是一个很老土的人……”果戈理越发窘迫,几近嗫嚅,刚才风火之势基本是灭了。“哎,您前几日不是感冒了嘛。”
“是,我的母亲好像也做过这种事。”
“呃?”
笑着看到果戈理沮丧地将手掌糊在自己脸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藤椅处站起身来,脚步意料之外的畅快。
漆黑的窗里透了些天光。他终于能看见窗里面原来一直蹲坐着一只小家伙。一只有些困意、但仍警醒的俄罗斯蓝猫,或许这一夜,也或许每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夜出的时候,这只猫都像这新家庭的守护者一样,警惕地窥探着窗外这陌生人的沉默。生怕那份不属于此的回忆干扰了另一家人的幸福,又怕干扰了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哀伤。盯着盯着就打起盹来。
溪水声如今仍留在空荡的心窝深处。留在这宅邸看不见的角落。可是那条不存在于自己人生的小溪,估计就此是彻底地错过了。兄长们一个接一个迈过脚去,只有自己因胆怯而回头,无法将母亲和妹妹的关切忘在身后,再转过脸便是一场物是人非。家人已然远去,唯独水声潺潺盖过笑语,盖过束缚,和那些未被束缚所泯灭的些许天真。他想那或许也只是儿时所听到的保姆倒水的声音,或许只是读到的某位哥哥借来的小说写了这些,还未曾想深的时候,果戈理将手伸过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温热的空杯子放进这只手里,对方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他就将自己的手也递过去。
从那以后,和母亲曾经历过的转变一样,果戈理了解到了药性的冲突。在他再次感冒的时候,他就没有在咖啡里再放西洋参片。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偶尔会怀念起来,想起那杯味道复杂的咖啡,想起看守窗台的俄罗斯蓝猫是否还会健在。这些都是他已不再知道的事了,因为那间令人始终有些怀念、又始终有些悲伤的小屋,他再也没回去看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