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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腰斩时他梦到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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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已经没有办法再走出这间屋子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手里面有一串钥匙,金属片在每一次他提着钥匙打转时都哗哗作响。但是这些奇形怪状的金属无法开启任何一扇房门,因为那些墙壁根本就没有安门。上面倒是有一些落地窗,风在外面刮起一片温暖的光线,在树影里他可以看见窗户至少有五厘米厚,敲击起来更像是某种塑胶,微弱的弹性震在手心里告诉他徒手大概是打不破了,不过他盯着窗沿下面的几只小动物冷静地想,好在这东西打不破。
那几只动物奇形怪状。有一只十分熟悉,他在给别人变戏法的时候似乎有使用过,也可能只是长得相似——那是一条小灰狗,脑袋和成年人的手掌差不多大,常常会将毛发卷进自己的嘴巴里面,靠近头顶的那一嘬毛是灰色偏白的。如果是正常的人类很可能会请他叫做闪电,白色的记号乍一看过去像电流也像一个叉。但是果戈里没有给过这条狗名字,也没有给那或许是它、或是和它相似的另外一条狗起名字。他连“狗”这称呼都不去叫,就连这么叫一声,他都怕产生某种羁绊。
和自己戏耍的动物产生羁绊可太糟糕了。
当然这不是这条狗、或者它身旁几只像猫又像狐狸的动物被称为“奇形怪状”的原因。它们生龙活虎,像动物园里等待投喂的友好生灵一样眼巴巴地盯着果戈里走近,鼻息靠在透明厚窗上发出无声的渴望。
灰狗的头颅是开启的。
他光是这么看了一眼。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脑仁。就决定不再继续这个梦境——这绝对是梦境了——而把精力尽量放在如何安全地醒过来。
整间房子并不是任何一次到过的房间。他注意到水泥墙是完全没有上过漆的,这意味着一些细节,这里是某种未完成的建筑物的一层(古怪的动物们在花园里向他蹦跳),或是已经完成、却尚未有人居住的民宅。他在房间内闲逛,在隔墙与隔墙之中试图寻找手中这串钥匙的主人。一个活人,或是几扇门。他咽了一口唾沫,最好只是几扇门。
在噩梦里试图醒过来是一件非常需要技巧的事情。当一个人习惯于沉溺幻想,他的梦境会因为过于老道的想象而变得无比坚实。从色彩开始就是与真实混淆的。不懂光线的人或许会发现梦境中的海是黑的,天是白的,在一场海难之前能够因此而及时醒来,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之中。果戈里从小画过太多张妆彩,他的梦里天空是蓝的,墙壁是偏青的土灰,边角里还有一些因为潮湿而生长的苔藓。手里的钥匙串里闪动着金光,那金光又夹杂一些夕阳的橙红。他真希望太阳不要过早地离开他的梦境,因为不论在哪一边,天黑总没有好事。
“尼古莱?”
像是回应他不详的潜意识,一个人的声音响在一堵墙后面。真糟糕,就是那扇有着古怪小狗和小狐狸(它们还在无声地上下蹦跳,脑仁没有掉出来实在奇迹)的落地窗隔壁。这其实可以算是种好消息,因为梦境有进展了,这意味着细节变多了,而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越是能让自己的意识感知到不对劲、幻想与现实冲突的地方越多,他醒过来的几率就更大,更能提早避免等在夕阳之后的劫难。他走过去,然后发现那居然是一扇门。思维的屏障让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去看向右手边,现在那堵墙——大约有两米——直挺挺贴着一扇门,看起来里面至少有扫帚间那么大,因为两边都是落地窗。
他试着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尼古莱?”那个人又叫了他一声,声音很清晰、却不是太大,与其说在房门背后换他,倒不如说是在他的脑子里面、或者他的背后——
发紧的后脊催促着他赶紧朝身后望了一眼。空荡的大房间应该是个客厅,没有接通电源,实际上连吊灯都没有安置,墙壁转角接连另外几个空房间,大约会被作为卧室和书房。他又咽了一口唾沫,挑战总是接踵而至的。梦境之所以会演变成噩梦,一方面由于潜意识在恐惧中拽着灵魂下沉,另一方面则完全是自己的业障。本能在试图醒过来,但它同样寻求创造。果戈里在这一瞬间已经想到如果是他自己,现在一定要摘下自己的脑袋放在这个受惊吓的人身后,等他以为安然无恙时回身大眼瞪小眼了。所以他就维持着略微搞笑的动态,暂时没有回头,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我亲爱的乖乖,这位乌克兰艺人安抚着自己躁动的想象力。等我们醒过来再去吓别人多好嘛!现在背后可什么都没有,也别想那些狗啦,想想那扇奇怪的门是怎么回事,它是雕花的来着吗……
思考这扇门究竟有怎样的雕花、以及上面漆的颜色是否为红褐色,成功地转移了他奔腾在房间里的想象力。他回过身来的时候没见到任何奇怪的东西,这件事本身也不要去想,“不想”本身也尽量不想——那些动物在窗户外焦急地跳得很高,他一企图让自己“不想”什么东西,它们就蹦得更高,几乎要破窗而入。
果戈里将思考“窗户可不要破掉”的精力妥善转移到对门的观察上。
这其实是一扇没什么意思的破门。刚才以为是红色漆面的,现在仔细看,倒让人怀疑它几乎就没有被精细地喷过漆。雕花是有的,有一些交叉的、边角为圆形的十字花纹。不过那些都已经是有所磨损了,看起来也没有得到妥善的护理。门里面的人着实很有耐心,他觉得这么有耐心的人应该不会突然扑过来贴到自己脸上,就作死地掏出钥匙——奇怪的是,他后知后觉发现这扇门并没有钥匙孔。门是可以直接被推开的。
将手放在球形门把上的时候,他稍微稳了稳呼吸。他从最初看到那狗脑的时候就确定这是一场梦境,现在要紧只是如何去醒过来而已。被一些可怕的潜意识吓醒是一种必然,在那之前,如果能通过理智尽量逃避掉惊吓,则是他此刻拼尽全力去争取的结局。这世间会称他为尼古莱的人不多,最近的话就只有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一想到这个苍白的、消瘦的青年,夕阳就在窗户面上折射出多种偏向的色泽。有时候他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别人谈判时候的样子,那么精于算计又不动声色,将好的一面当作筹码去交涉弱点……有时候又想起他疲惫的时候,会和所有人一样歪在沙发里睡过去,书扣在腿上还没有读完,旧式火炉里燃着噼啪作响的柴火棍,这让书页上面的折角都显得无比寻常可爱……融融的火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记忆柔软的睫毛让他心下一横。就是现在。他拧开门把。
“尼古莱。”果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门后。他松一口气,稍微往后退了几步,不过这个人似乎并不打算走进屋来。
这位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然不会真的是那个人。这是他的梦境,一切都是由他自己的脑子捏造出来的。门一定是他对哪家不满意的时候狠狠盯过的房门,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要选取那么多他不喜欢的十字架雕花,上面还破了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会是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一下,钥匙串轻轻跳在指尖像一阵呢喃。这不就是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吗?他会乖乖地等在一扇门后,让他来为自己开门。他会有着漂亮的紫红眼睛、敏锐的目光,却不向他投来任何经过掩饰的询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一尊雕塑似的留在扫帚间里,既然是扫帚间那么就还要有蜘蛛,他的目光会随着墙壁上吊下的小小蜘蛛细微移动,然后重新望向他:“尼古莱。”
轻声呼唤的意味有一种童话里经常会有的不安全感。但是这毕竟是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是他幻想出来的、最完美的那一个人了。近距离一看似乎和那人本人没有什么不同,越看越觉得没准真的就是他本人。果戈里想这要么说明他已经陷入太深,分不出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了,接下来就等着忽然哪里冒出个怪物把自己吞噬吧。要么只说明他喜爱得比较全面。后者在前者面前软弱无力,尤其在这么一个实在的梦境面前。不过他还是软软地向他的幻象回应了一句:“欸。尼古莱·果戈里吗?那就是我啦。您找他有什么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面对着面,他摇了摇头,说了一些什么,但是大脑无法接收这些信息,这段记忆像光影在玻璃杯中滑落一样,从裂缝中掉落出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披一件洁白的长衣,领边有着一圈黑色的绣线。他将一本书递给他,书脊上面插着一根木条作为书签,在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有一枚折角。果戈里接过去,有点想要发笑,一种摸清了梦境路数的自傲感觉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在统领一切,随后他深切地不安起来,因为这一切之中包括他最重要的一个人,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如他醒时一样沉默地望着他的眼睛。
老天。这一刻他忽然想要祷告一下,以感谢神让他能够分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虽然只是想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生命中存在过的这一真实性受到质疑,这就让他受不了,让窗户几乎破碎。他一个人实在太久了,若是一个人的话,迟早要被整间灰色的房子吞噬。他的幻象不打算进屋,想要站在扫帚间里持续观望这个平俗的、尚未添加家具、但迟早会住上一家子人、刷上奶白色墙漆的果戈里的内心世界,果戈里想拉他进屋,在手臂即将接触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躲闪了一下。这之中动荡太多,或许会发生极不可把控的变化。不安容易引来梦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食指抚摸着自己的唇面,他又摇了摇头,这次果戈里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不能进来,如果他果戈里执意想要梦醒——
他就是不详。
无形的时钟开始将夕阳切割成碎块。日落即将结束。您怎么会是我的不详呢?果戈里心里毛毛的,他的所有潜意识都在从暖融融的橙色过度到冰凉的紫黑,这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心里不甘的那一部分执着地不允许他关门,不允许他在发问之前就遵从对方的意愿去核实这个答案。您应当是过来让我醒转的友人,我是在回忆愉快的事情时幻想出您的。您看看您的双手,您捧过这本书的双手还留有温度呢,那不会是一双……
果戈里看着这双手,明白过来对方、他自己冥冥中顾虑的点了。他焦躁起来,不是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拒绝,而是为自己这片刻的动摇。您确实拥有让我死亡的能力,但是这不是您的错!老天,我竟然还有一丝这方面的顾虑吗,您干脆现在就夺去我这讨人厌的胆怯算了……他重重关上门。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又赶紧拉开它。
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一时说不清是开心多一些还是发愁多一些。
“我应该赶紧醒过来了,费佳。您想想办法……”他欲言又止。
就算在梦里,对这个人说任何的请求都让他感到需要拿捏。清醒的时候他是不会如此坦诚的,想要亲一亲这人脸蛋的时候,他会先提出一个游戏,说获胜的那一方在规则之下亲任何人都有情可原,这好像就能将一堵墙化作可爱的风铃,装点在窗外而不是隔于两人之间。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不拆穿这一点,有时候甚至会顺着他的梯子,在风铃上挂一串铃铛。可是梦境里似乎任何遮掩都会变成泡沫,他后悔于说出这句请求,这让他的不安和疑虑都传递给对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精明的人,不论别人说不说自己的想法,他都能从细节之中揣度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将原本各自放在内心的考量放上台面去交流,这完全是另外一种问题了。果戈里捏着钥匙,觉得这应该果然算是发愁了吧,夕阳就又破碎了一点,狗在厚窗之外尖叫的声音开始隐约能听见了。
“您带我出去吧。”果戈里轻声说。
“我带不走您。”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话里,他唯一清晰听明白的句子。这句话像一声喟叹。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有些遗憾,那遗憾是发自内心的,让人反而无法再感到悲伤,倒是会在这短暂的共鸣里开心起来。不论如何,现在他们俩达成某种共识了。果戈里的潜意识重新露出一些光芒,屋子里的犬吠变得远了一点,估计是想让他多听听对方说话。“您也带不走我,我们中间隔着一条线。”
“这个门框吗?”
“是这个门框。”
他们俩在这冷玩笑里相互莞尔。果戈里觉得心情轻松一些了。这在一场即将临头的噩梦里并不是件好事,就像温水煮青蛙,这片刻的宁静容易让他变得不再有所提防,随后被沉重的恶意所击垮。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噩梦的小孩子了,他连活人的眼珠都挖出来过,在道德与艺术之间冷静的来回游走,一会儿是个清晰的梦想家,一会儿是个混沌的现实主义者。他觉得如果人世间真的要有疯子一说,不是社会规则所摘选的、而是匍匐在上帝脚下时,由上帝亲自去指出来的,那么他多半是那个要被拎出来单独罚站的罪人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也能是神。
能是神,也能是神的仆从。都是一回事。
这场梦或许就是神的一种惩罚也说不定。他将会在永恒的地狱之中受到折磨,而目前、既然他有个理智告诉他,他总会醒过来的,那么他就还未死去,□□还能享有生命的欢愉。神将一封信塞进他的头发丝儿里,这让他因此陷入了一间不怎么新奇地、却又陌生的普通民宅,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招魂使者似的出现在他的扫帚间里,如果关上门、多关几次,或许某一次就会变作他人。某一次又再变回来。他知道这是线索,是能够清醒过来的一串钥匙,他手中的钥匙已经不见了,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立刻被他关在门的背后。
他接过那串钥匙,将它们像金丝雀似的托在之间。钥匙化作灰烬,飘零在没打扫干净的房间地面。
“您应当醒过来了。趁天还没完全变暗。”
“我醒不过来。”
“再开关这扇门五次,您会在异常中挣脱梦境。”
“您知道我醒过来之后,会看到什么吗?”
“灰白的墙面,一盏吊灯。”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露出一丝谅解的神色,“您在邀请我为您讲述。不过,还是请自己去看吧。”
果戈里告别了这位会和他进行对话的幻象。他的友人。他梦里唯一觉得真实、干净的存在。门开关五次之后,果不其然,这时候出现的是另外的人。这是一位随便是谁都行、只要能证明这一切不合常理,能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凭空不见的人。这不是他自己,他原本以为或许这会是他自己了,但这是他甚至在梦里想不起名字的青年人,他确信在梦醒时他是记得的,青年笑眯眯地望着他,耳边坠有一串铃。
“您是该醒过来了。跟着我走就行。”
“我知道。”果戈里想,这不就是您出现的原因嘛。但他没有立刻迈过那道门槛。这一扇门开启的时候,刚好是第六次。六可不是个好兆头。顺着这个人的意愿做的任何事都不一定是好事。毕竟这可是他自己的梦境啊。
青年笑意渐浓。“您不打算和我走。但是和‘他’就一定是好事么?”
“不一定。”果戈里挠了挠头。他从最初就打算离开这梦境,在现在也这么觉得。但是随着夕阳完全掉落山头,沉重的夜色让他开始逐渐适应了黑暗。“但是您让我想起刚才窗外的狐狸。我注意到您一出现它们就都不跳了。我可是情愿被费佳杀掉,也不要被一只狐狸杀掉呀。”
他们俩对着空荡荡的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菖蒲在院子里柔柔地梳理着月光。地面逐渐铺上血色。
“不打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青年人问他。
“打算啊!”果戈里关门前苦笑了一句。“这就是我一开始有一把钥匙的原因。”
可见后路是没什么用的。他在第七次开启这扇房门之前讽刺地想着。房门缓缓关闭,里面狐狸面容的年轻人并没有阻止他这么做,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叹息柔软地飘散在空气里。房门落进墙面的时候,他回想起最初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呼唤他的声音确实是从头脑中发出来的。但是后来几次都不再是。手里仅剩下一本折页的书,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刚才留给他的。他想要开门问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组织着语言。放在腰间的手指触到一圈古怪的裂痕。
微弱的叹息在脑中形成一个句号,严丝合缝嵌进隐匿的门框之中。
门彻底地消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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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把手呢?把手呢!噢上帝啊,我可mm了p……(挠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