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狐小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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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
小环是何人？
其时郭璞《玄中记》载：“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又为巫神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虽然也，却不尽然。五十岁化为妇人、百岁化为美女之狐，为妖兽。天狐则生而为灵兽，千岁方通天，常眠数百年，世所罕见，不载典籍。
小环即为天狐，如今刚满九百岁，虽为灵兽，但不足千岁，尚为妖身，具妖力，未有神通之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较这府山一带大大小小诸般妖怪，自然是妖上之妖。天狐虽寿数长久，千年臻至化境，但沉眠亦久，往往一梦之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小环上一次醒来还是百余年前，正值三国鼎立，战火纷飞，索然无味，便又匆匆复眠。待今番梦醒，已是元康六年。
九百岁的天狐，把这府山视作自己的领地，时不时巡上一回。这天猛然见了王雩的院子，心想哪里冒出来的？竟然不和我打声招呼，就敢在此安家，问过此山的主人没有！心中忿忿的天狐，也不和这院子的主人打声招呼，就径自钻了进来。
那院子的主人，刚练完一帖字，背对着窗户，舒展了一下筋骨。
堂堂天狐，兽中之灵，妖上之妖，竟然藏在庭院里，透过叶丛，窥视那院子的主人——一个身着素衣的背影。天狐心想，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被偷看的王雩无知无觉，听着窗外细碎的鸟雀声，走到窗边，袖着手朝外望去。暖洋洋的日光下，院里的芍药开的正好，投下重重花影，他心中喜悦，面上便带了一丝笑意。
王雩不笑的时候，仿佛山巅白雪，林中月影，清清然泠泠然；这一笑，便如碧草含春，菡萏香销，施施然怡怡然。
天狐后半句想法生生咽回去了。她自忖见过不少人，山上的是樵夫，田里的是农夫，水边的是渔夫；便是那踏青而来游山而去的王公贵族，也远远望见过，但都没留下什么印象，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过如此。
但是这个人，可真好看。
王雩不知道他在自己家窗前站了一小会，便教一位天狐“误了终身”。倘若这事让杨羲知道了，估计又得嘲笑一番这位“祸水”好友。
王沂之看的是花，天狐看的是他，王沂之觉得花美，天狐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瞎，他比花好看多了。
“果真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朝看芍药，金壶细叶，翠茎红蕊，欹醉露浓，暄风动摇，花中君子，名不虚传。”自己莳弄的花草长得好，王雩心情自然颇好。
那天狐先是瞧见了这人的模样，又听闻他说话，便似那峨峨山巅，破冰化雪，淙淙如山间泉水，分外悦耳。
天狐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这个人，我要了！
自打下了决心之后，天狐便时不时来照看一下自己的猎物。有时王雩在屋里读书，天狐便趴在窗户附近听；有时王雩在水边垂钓，天狐便躲在灌木丛中看；有时王雩在山里采摘，天狐便不远不近的缀着。
某日，王雩依旧在窗边读书，正读到汉时弘农杨宝搭救黄雀，后有黄衣童子赠其玉环一事。天狐听得聚精会神。待王雩合上书卷，念了句蔡邕的评语：“昔曰黄雀报恩而至。”天狐心想，你若喜欢，我也给你报个恩。
又一日，王雩在泠然池边钓鳜鱼，吃钩的鱼被甩上岸边时，仍旧扑腾的起劲，有一只近得就仿佛送到天狐鼻子底下一样。天狐正犹豫着要不要从灌木丛中伸个爪，私吞了这条鱼时，那鱼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给捞起来了。天狐看看那鱼，又看看那手，竟不知道该看哪里时，心中一臊：亏你还是个天狐，这么没眼见！见了条鱼就丢了魂，当然要看人啦！
王雩拾了那鱼，打理干净，便熟练地生火烤起来了。不一会儿，鱼香飘溢，伴着池水的湿气，欲说还休。
天狐这下顾不上看人了，只盯着那鱼看。冷不防脑袋和耳朵便出了丛林的掩护。
王雩正啃着一条鱼，见了那丛中钻出的一对尖耳朵，先是一愣，心说：好漂亮的一只白狐。一时兴起，半是好奇，半是玩心，便顺手丢了一条鱼过去。
看到丢到眼前的鱼，天狐这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钻出了灌木丛，有点难为情，为了一条鱼，丢人，不，是丢狐啊！又有点高兴，这可是他第一次送东西给我呢！到底还是难为情占了上风，何况现在还是妖身，天狐没在王雩面前大快朵颐，而是一口叼了那鱼，转身飞快地钻进林子深处去了。
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鱼，天狐想。
到了第二年的上巳节，杨羲来访。
天狐在院子里看见了杨羲，心说：果然我眼光好。但是她也不讨厌这个道士，因为从他嘴里可以听到更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比方说，他叫雩郎。
杨羲去后院拿酒的时候，王雩向院中看了一眼，天狐心中一紧，赶紧低下头去，心道：他不会看见我吧？应该不会……
王雩果真只是以为起风了。
天狐又有点失望。
待杨羲大踏步回来，和王雩觥筹交错时，天狐对那杯中之物甚是好奇。
天色渐晚，杨羲打趣王雩，莫不怕有狐狸精来勾魂。
正转身离去的天狐打了个喷嚏:谁喊我？
几日后，天狐趁了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去尝尝那前日所见的杯中之物。甜甜的，香香的，不知不觉喝了一坛的天狐，在自己的窝里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醒来时，神清气爽。于是，又顺了两坛，且自逍遥。
好景不长，终是露了馅。王雩在贮酒的小屋前，踱了一圈半，转身回了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符篆，围着那小屋，贴了一整圈，又驻足了片刻。
天狐便藏在草丛里，看着雩郎忙碌。待他离开，便立马跳出来，径自在符篆边走来走去，还伸出爪子去触碰那符篆，毫无反应。这样进进出出了小屋好几回，挑衅够了，才回去。
五月十八，杨羲再度来访。听王雩说完这回事，又亲自查看了小屋四周，俩人合计着，布下了一个守株待兔的阵。
天狐听他二人的对话，心想：这个道士可真傻，我又不是兔子，我是天狐啊！
于是杨羲和王雩，可怜巴巴守了两个夜晚，自然是一无所获。
杨羲的熊猫眼，天狐无所谓，可是雩郎也这么辛苦，天狐就有所谓了。于是，天狐想：要不，我帮帮他们？
第三日的清晨，天狐化了人形，对着泠然池照了照。看着水中的模样，心想：还不差，不知道雩郎喜不喜欢……
人都有名字，天狐没有。那么，叫什么名字呢？这附近少有的几户人家，天狐听过他们互相唤着，或是一起下地干活，或是家里人喊了吃饭。男的多半叫耕牛、铁柱、大锤，女的叫田婶、张妈、赵四家的，未出阁的姑娘便是小红、柳叶、桃花之类，天狐撇了撇嘴，都不好听，这样的名字怎么好教雩郎听见。
聪明一世的天狐，对着泠然池站了快半个时辰，突然灵光一闪：黄衣童子，一双玉环，就叫小环好了！又默默把这名字念叨了两遍，小环，小环！
天狐对着泠然池里的人影抿嘴一笑：雩郎，我来报恩啦！
于是，化成人形的天狐小环，大摇大摆的进了王雩的后院，还对着院门两旁的报信符，吹了口气，看着那符篆没被固定的下摆飘起来又落下去，调皮的笑了。
然后又从定身阵中走进走出，还背着手，微微低头打量那法阵，评头论足了一番：“阵是画的还勉强啦，可是法力太弱，估计也就只能逮逮兔子吧。”
看也看够了，玩也玩够了，小环才不慌不忙从小屋里抱了一坛酒，然后手指对着报信符远远一点，报信符便倏地发亮发红。再走到阵中，猛的把酒坛往下一掼，便等着王雩和杨羲乖乖的来了。
布置完这一切，小环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我若不现身，还不知道几时能报上恩呢。
再来便是杨羲和王雩见到的那一幕了：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家，深更半夜，跌坐在杨天师的定身阵中。那女子目光只在王雩一人身上，亲亲热热的说道：“我是小环啊，你不记得了吗，雩郎？”
“雩郎”嘴角一抽，别说“小环”，就算是“大环”、“金环”、“白玉环”，他也一概不认识。丑时一刻，自家的后院，有这么一位姑娘跌坐在这，要是平日里，换个地点，换个时辰，王雩也许会上前扶起人家。但是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间，最近的邻居也是二十里开外的农户，如何有这样一位体面的女子在此？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不是鬼，那就是怪了，不然就是妖！
然而还真有人想得连脚趾头都不如，杨羲开口了：“这位姑娘，是谁家的小姐？怎么深夜在此？是不是白日里和家人走散了？”古道热肠的玄清真人已经脑补了一位世家千金因白日贪玩，流连山间美景导致和家人走失，而后又误入王雩的院子这一连串情节，简直一气呵成都不带拐弯的。
羲和你不去写书都浪费啊！王雩简直要为好友这清奇的思路拍手叫好了。
那女子见王雩没答她，只好回了杨羲的话：“我是小环，府山就是我的家啊。”
杨羲愣愣的回头，看向王雩：“她是你妹妹？”
王雩：“……我没有妹妹。”
杨羲：“堂妹？表妹？未曾谋面的？”
王雩：“……没有！”
杨羲似还是不放弃：“她说府山是她家的，你不是说府山是你家的吗？你们真不是一家人？”
“……”鸡同鸭讲，王雩懒得理杨羲了。
那女子看看他们，笑道：“我不是谁家的小姐，我就是小环，我也没有家人，我是府山的主人。”
王雩给了杨羲一个眼神，看看，人家都说了自己不是哪家的小姐了。
杨羲却对这个眼神视若无睹，简直惊到，张大嘴巴说：“你是府山的主人？难不成……”这才看向王雩，把他拉到一旁，耳语道：“沂之，难不成……难不成她是山鬼？！”
王雩同情的看着他：“什么山鬼？”
杨羲似紧张又似激动，手也比划起来：“就是三闾大夫说的那个山鬼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屈原说的那个山鬼，是山神。
说实话，王雩是不信的：“是不是山鬼我不知道，但你不觉得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很蹊跷吗？你确定她不是鬼？不是怪？不是妖？杨天师？”说话间还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杨羲闻言，说道：“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怀疑过，可是我刚才看了，她有影子，肯定不是鬼。如果是怪，也不会生得这么好看。若说是妖，那入了我的定身阵，早就原形毕露了。”杨天师说的言之凿凿，可他忽略了一点，万一人家法力比他高很多呢？
王雩听他这么分析了一番，也不无道理，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
小环见杨羲和王雩在一旁私语，心想：何必站那么远呢？反正你们说的我都能听到啊。杨羲回头看她时，她还回以甜甜一笑，笑完了又觉得不妥，便赶紧垂下头作柔弱貌。这一瞬发生的太快，杨羲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揉眼，又看过去，果真那女子是垂着头的。
王雩见杨羲直盯着那女子看，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记眼刀：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神经大条的杨天师，丝毫没有察觉。反而走向那女子，问道：“小环姑娘，你为何在我朋友的院子里？”言下之意是，这酒是你偷的吗？顾虑到姑娘脸皮薄，说的委婉了些。
却见小环笑了一笑，娓娓道来：“这位天师大人，我是追着一只白兔，不小心误闯了贵地，被这坛子绊住，摔了一跤，才……”后面的话便没有说下去了。
杨羲心底认定了这是山神的化身，便和王雩说道：“沂之，这位姑娘也不容易，我们且收留她一晚，待明日再送她回去。”
王雩却说：“你一个道士，我一个书生，我们俩收留一个妙龄女子，不是坏了人家的名节吗？”意思是不想管。
杨羲便劝说他：“可人家是山鬼啊，不是普通的姑娘。”
王雩笑了：“对啊，府山是她家，哪用我们操心，她且自行回家呗。”
小环见状，委委屈屈的开口了：“不敢劳烦两位公子，可是我一时不慎，摔坏了腿，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杨羲方才碍着对方是位年轻姑娘，没好细看，现下听了她这一番话，便朝地上看去。果然一坛甜醴尽数渗入土中，散着淡淡的甜香，那坛子的碎片七零八落，散在小环的脚边，似是伤了她的脚，殷红一片，露出的脚踝也又红又肿。这是既有外伤，又有骨伤。
依王雩的意思，便是任由这小环在这黑天冷风中坐着，看她能作出什么妖来。何况，她很有可能还是偷酒贼。
但好心肠的玄清真人，本着救死扶伤的原则，和好友软磨硬泡，将这女子安置在西边的厢房，又包扎了伤处。早已忘了本来是要抓小偷这一回事，就算这时候有人和杨羲说，这位姑娘很有可能就是小偷，杨羲也是不会信的。
总之，这一夜的不平静，到此才算为止。
翌日，杨羲便要告辞。王雩拉住他，“你捡来这么个麻烦，现在甩手就走，算怎么回事？”
杨羲道：“我来此已经过了三日，当初和师尊只告了一天的假，再不回去，又要被罚禁闭了。好沂之，你忍心吗？”
王雩：“你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我不管。你将她也一并带到上清去。”
杨羲慌了：“那怎么行！要是带她回去，那就不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搞不好要被师尊逐出师门！”边说边搂住王雩的肩膀，“沂之，再说，人家也是冲着你来的，落花有意啊……”话还没说完，便被王雩一巴掌拍开。
玄清真人便借机逃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眨眼，便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句话远远飘来：“好沂之，桃花债，你自己还~”
王雩就算有脾气，也没处发。
原地驻足了一会，王雩朝着西边厢房的位置望去，目光停留了片刻，略略眯起眼，心想：是该会会这位“桃花债”了。
小环早就醒了，靠着床头，坐起身来，手指绕着一绺头发玩，眼睛却转了一圈打量着这屋内的摆设，只见一床一案一屏风，甚为简单，随口道：“这就是他住的房子啊，什么都没有嘛。”
“舍下简陋，姑娘请回吧。”说话的正是方才走到门边的王雩。
“是小环失言了，只是小环没有料到，公子竟会一声不响……”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不好，话里却是暗暗指责王雩不敲门，没有礼数。
“这是我家，为何敲门？”王雩理直气壮。
小环愣住了，心想：这个人怎的这么刻薄，从昨天一见面就处处针锋相对。但是又不好发作，只好笑眯眯的望着他。
王雩见状，依旧冷着脸:“说吧，有何目的？”
小环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王雩道:“少作态了，也就我那一根筋的朋友会信你的话。”
小环见他不为所动，也就敛了笑意：“你那朋友人是傻了点，可是心肠比你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听闻此言，王雩反而笑了：“我本就是个刻薄的人，你清楚最好。也不用兜什么圈子，就说说你是何来历，有何居心？”
小环斜倚着床，慢悠悠的说道：“雩郎与人长谈，也无茶水也无酒，好一番待客之道。”殊不管说话间她是坐着，王雩却是站着的。
王雩闻言，眼光似有意又似无意，扫了一眼院子，说道：“如果不是看在羲和的面子上，你这会还在后院里晾着。”
小环见从他身上是讨不到一点便宜，也不继续斗嘴了，说道：“我名为小环，并无姓氏，也无家人。我来只为报恩，并无所图。”
王雩看着他，面上不带表情：“你究竟是妖还是怪？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小环叹了一口气：“雩郎既不信我，我说什么又有何用，至于我是什么，你且不用担心，总之我不会害你便是。”
王雩闻言，转身就走，只扔下一句话：“能下地了，就赶紧走。这里留不得你。”
小环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也不似被这冷冰冰的话伤了心，反而笑了，心道：这个人真是一副好相貌臭脾气烂嘴巴！有趣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天狐小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