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梦终归 ...
-
怪物话音刚落，便见那百人炼阵升腾而起的红光逐渐变淡，慢慢暗下去，终于消失不见，似是又回到地底一般。
怪物便不慌不忙走过去，待那燎烧的焦烟散去，好探看阵中情形。
不料那九十九个散居道士虽已被炼阵焚成焦土，但那油脂血肉燃烧后混合在空气中的气味，却是异常刺鼻。
怪物皱起眉头，一边掩住口鼻，一边骂道：“这帮臭道士，死了都这么臭！”
似是难以忍受，怪物用空出的右手拈出一张符篆，口中念了个诀，便见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将那腥臭之气，尽数荡开。顺便也冲散了余下的焦烟，阵中情形便一览无遗。
只见炼阵正中位置，仍然泛起微弱红光，便是阵眼。
跌坐着一人，一头乌发不知何时变得银白一片，手臂上泛起暗红色古怪花纹。
那花纹似是与阵眼相通，顺着手臂蔓延至脸颊，似流动一般，透着暗暗的红光。待脸颊上的花纹也亮起来时，阵眼的红光便倏地隐没了。
阵中之人却似毫无知觉，双瞳亦呈暗红色，更衬得面上煞是苍白。
虽说这一日惊变不断，一时山神一时妖狐，杨羲已心中约略有了猜测，但待他从屏障内望过去时，心中仍不免暗暗吃惊：这还是他认识的小环吗？
更不用说王雩此刻的心情了！他恨不能立刻冲出这屏障，去抱住她，喊她的名字，问她还认不认得他！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总对她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甚至恶语相向、举箭相对！他觉着他待她实在不够好，心中亏欠，原本打算慢慢偿还，用一辈子赔她。
可现在，眼下，他什么也没法为她做到！更遑论其他！
怪物走上前去，抬起小环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不满道：“九十九个道士，都没喂饱你吗？”
说罢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小环走了一圈。边踱步边道：“天尊说，你只差一百岁的修为，就可以变成天狐了。我这才特意寻了这许多道士，来助你一程。”
“没想到，”怪物说到这里，停下脚步，侧着脑袋盯着小环，说道：“妖狐就是妖狐，成不了天狐！”
“可是呢，”怪物咧嘴一笑，“我总不能叫天尊失望，就算你是个妖狐，我也要剖了你的妖丹带回去，也算没折本！”
然后，它便转头，朝杨羲、王雩喊道：“你们说，这主意好不好？哈哈哈哈！”说罢，也不管杨羲二人的回答，便仰头笑得大声，似是心情好到了极点。
王雩闻言，怒不可遏，喊道：“你放开小环！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妖怪听了，笑道：“雩郎，你手里只有一张牌，便是琅琊王氏。莫说王氏了，就算是司马氏，天尊也不屑一顾。你拿什么和我换？”
王雩知道双方实力悬殊，却仍想拼力一搏，便道：“拿命换！一命换一命，你尽管冲着我来，放了她！”
“哈哈哈哈！”怪物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简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不容易笑够了，才说道：“你的命？你的命有什么用？莫说妖丹，你连修为都没有！”
“我有修为！”杨羲突然发话了，说道：“你放了他们，我来抵！”
王雩一听，连忙制止他道：“羲和，这是我与小环的事，你不要插手……”
杨羲却道：“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好啊，妙啊！”怪物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拍手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争着要死，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过别慌啊，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又指着杨羲说道：“你一个修为平平的道士，也敢和我谈条件，不如押上你们上清所有人，我们炼个更大的阵，如何？”
“你……”杨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怪物便又转头对王雩说道：“雩郎对这妖狐，真是一往情深，简直叫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便发个慈悲，让她做个美梦，高高兴兴地去死！”
说罢，歪着头，看着王雩的表情，似是欣赏一般，笑道：“雩郎，以为如何呢？”
王雩知道，无论如何，也说不动这怪物，便只能冷冷地看着它，将这可恨可憎又可怕的怪物看穿。
怪物见了王雩的表情，一点不恼，反而分外兴奋，说道：“雩郎，你眼神这般热切，我心中高兴，便忍不住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见王雩不为所动，便自顾自说道：“罗刹香，此毒无解。中毒之人必会丧失神智，亲手杀掉至亲至爱之人，最终癫狂而死。”
又道：“解药就是，除非你在她发狂之前，先杀了她！哈哈哈哈！”
王雩便明白，打从一开始，这怪物就没想要放过小环，不，是没想要放过他们所有人！
怪物似是明白王雩心中所想一般，又道：“反正你们今日都要死在这了，我就不妨让你们死个明白。”
说罢它竖起两根手指，道：“这第二个秘密，便是……”
只见它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道：“这才是真正的玉魂春，千金难求，能让人一梦南柯，乐不思蜀。”
王雩并不信它所言，问道：“那席间所饮之酒，又是何物？”
怪物扑哧一声笑了：“那不过是街头老酒翁头春，我随口一说，你竟信了。”
说罢，怪物便不再搭理王雩二人，径直朝小环走去。
待走近她，便蹲下身，对着她说道：“我取你妖丹，也不是白拿。先喂了你近百个道士，现在又给你尝尝这价值连城的玉魂春，就算是死了，你也感受不到一点痛苦。咱们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小环依旧一动不动，脸庞一多半隐没在银发的阴影之下。
怪物不等她回答，便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将那瓷瓶中的液体灌入她口中。直呛的小环连连咳嗽，怪物却仍旧不松手。
直到那瓶中之物尽数倒入，这才一甩手，扔了瓷瓶。
杨羲不忍见那怪物如此粗暴对待小环，又无计可施，心下正惶惶不知所措。
却见王雩拉住他，小声问道：“你可有把握破开这障壁？”
杨羲想了想，说道：“只有五成把握。”
王雩闻言，突然朝他一拜，说道：“羲和，我此生未曾有求于人。但此时今日，我须求你三事。”
杨羲连忙扶住他，说道：“沂之，何事如此见外？”
王雩并未起身，仍是行着拜礼说道：“求你务必全力一试，破开这障壁，此为一；求你破开这障壁后，勿要停留，即刻返回上清，此为二；求你将犬子玙儿一并带走，往后多有照拂，此为三。望羲和受我一拜！”
杨羲一听，心中不好，连忙扶起他道：“沂之，有难同当……”
王雩却道：“快，羲和，求你破开这障壁！”
眼见那怪物就要对小环动手，杨羲只得心下一横，拼尽全部法力，左手迅速掐诀，右手拔出身后佩剑，对着那无形障壁喝道：“破！”
只见金光撞击，一下，两下，三下，那障壁顿时消散。
杨羲浑身上下已是脱了力，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锵——”怪物伸出的右手被一剑挡住，尖利的爪子与剑身碰撞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怪物向来剑的方向看去，正是王雩！
在破壁的一刹那，他便冲了出来，手握步光，生生挡下这本应伸向小环胸膛的利爪。
怪物似终于不耐烦起来，对王雩说道：“我虽欣赏你，三番几次手下留情，可你若一味求死，也是愚蠢之极！”
“我便让你如愿！”说罢放下小环，转而抬起一掌，拍向王雩，王雩被震得虎口一麻，手中一松，步光直直往下落去。
怪物见了，连忙伸手去捞。没想到，手一碰到步光，便像被灼伤一样，皮溃肉烂。
竟是碰不得！
杨羲见了，连忙喊道：“沂之，它是魔！碰不得神兵利器，快用步光斩了它！”
王雩刚才挨了那一掌，连退数步，生生咽住那一口上涌的血气，五脏六腑俱都碎裂般疼痛。此刻听了杨羲的话，顾不得伤痛，赶紧起身，欲捡起步光剑。
谁知那怪物也听了杨羲的话，怒火中烧，一甩手，便将他震得飞起，直撞到厅堂中的角柱上，才重重跌下来。
杨羲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一时半会恐怕是开不了口了。
怪物这才转过头来对着王雩，冷笑道：“便教你们知道，‘死’字是怎样写的！”
吃了教训，它也不去碰那步光剑，只是手中捏诀，便如平常御剑之术一般，控制住这传世名剑。
见这法子有效，怪物不免得意，说道：“雩郎，如今你连步光也没了，还要如何对付我啊？”
话音未落，忽觉身后有异，怪物便急忙调头，却见小环飞扑过来，一把扼住它的咽喉！
现了形的小环，手中爪尖长出数寸，锐利如刀刃，将那怪物的脖颈划出细细血口。
不料那怪物不怒反笑，盯着小环说道：“有趣！你明明中了罗刹香，早该神智不清，又喝了玉魂春，正是梦里贪欢，却还晓得护住这个人。”
又对王雩说道：“如此伉俪情深，我便让你们生是一对有情人，死是一对有情鬼。”
说罢，手中掐诀，遥遥操纵起步光，对小环说道：“正愁没有趁手的东西来挖心，这下刚好，便用这步光剖了你的妖丹！”
杨羲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这才幽幽转醒，但还起不得身，只得趴在地上，睁开眼睛去寻王雩的身影。
却见被那怪物控制住的步光剑正直直飞往小环，似是要一剑剖心！
杨羲心中大惊，勉力支撑，欲奔往院中，拦下那剑。
只在这霎那之间，他便亲眼目睹了一生之中最为痛苦的瞬间。
杨羲整个人呆若木鸡，靠着柱子，缓缓滑落在地，手脚冰凉，仿佛死了一般。
脑中回想的却是破壁之时，他张口对王雩说了半句话：“沂之，小环她……”
她不是山神，是妖狐……
王雩似是明白他所想，只回头对他一笑，说道：“她是我妻子。”便冲出那障壁了。
小环只见眼前之人，在一瞬之间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如往常一般，在她耳畔低语：“小环莫怕……”
再见之时，那人便已轻轻枕在她肩头，双手搂在她腰侧，似睡着了一般，却怎么也唤不醒了，浑身是血，一息全无。
小环不知为何，眼泪就哗得流下来了，胸中五脏六腑俱都摧残起来，疼得要命，终于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然后便眼前一黑，不知事了。
待她睁开眼睛，便见王雩正一脸焦急的看着她，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环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王雩卧室的榻上，便道：“我是小环，雩郎，你认得我吗？”
王雩便笑了，如山间月色，温柔的不像话，说道：“以前不认得，往后便认得了。”
小环望着满桌的菜肴，无从下箸。
王雩见了，便问道：“怎么了，小环？可是这些菜肴，不合你口味？”
小环看了看王雩，忙道：“不是，菜肴太过丰盛，我不知道先吃哪个。”
王雩便笑着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她碗里，说道：“你腿伤未愈，多吃点补补。”
小环嗯了一声，夹起一筷子饭，吃进嘴里，却是一点味道也没。
这是怎么了？她想。
院中花开的正好，小环被那花树吸引，忍不住站在底下多待了会。
似乎，以前，也好像在花树旁做过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却一点也记不起来。
抬眼却见王雩走过来，轻轻拈起落在她头发上的花瓣，说道：“原来你这样喜欢花呀。”
小环张张嘴，想说不是，又觉得似乎是。
隔日，她便收到一封花笺，一枝杏花开得正好。
她展开信笺，只见上头写着：
青青园中葵，袅袅晨烟晓。
嬛嬛梳妆迟，频频顾望好。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
却见送她花笺的王雩，望着她，款款的说道：“小环，这名字很好听。”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不知不觉，便一个人走到泠然池。看着那池中倒映的山，倒映的树，以及倒映的她自己。
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
正当她左思右想之际，忽见一双臂膀猛然将她拥入怀中，怀抱的主人急切的说道：“我一不留神，你便差点落水！”
小环偎依在那怀抱中，温暖，舒服，便也不再胡思乱想了。
王雩便又说道：“小环，我心悦你。我们成亲吧。”
小环便答道：“好。”
这不正是她心中所求吗？
婚礼当天，竹舍里来了好多人，王雩便向小环一一介绍，这是大哥，这是二哥，这是堂兄，这是表妹……
小环认不得这许多人，却在人群中张望，似乎少了什么人。
吹吹打打，觥筹交错，婚礼办得很热闹，客人们都面带喜气，称赞他们是一对璧人。
小环心里很高兴。
却又觉得好像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为什么总是想不起来？
婚后，二人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很快，便有了孩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王雩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疼爱。
他一边在摇篮旁逗着女儿，一边说道：“宝贝乖乖，快快长大呀，长大了一定和娘亲一样美丽。”
小环正坐在妆台前，闻言，看看王雩，又看看面前的菱花镜。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颠倒的！
便正如水中月镜中花一样，虚幻飘渺，无迹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大梦终归
